两日后,午时方过,秋阳正烈,将安仁里王宅小院照得一片明晃晃。
院中那几株半枯的石榴与枣树,投下稀疏斑驳的影子,墙角陶缸里的几尾绯色小鱼也似畏这秋老虎的余威,静静沉在水底,偶一摆尾,漾开圈圈涟漪。
王曜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细葛无袖裲裆,露出两条精壮的手臂,下身着同色合裆袴,裤脚挽至膝下,正弯腰在菜圃里,帮着母亲陈氏此前未做完的活计,清除畦垄间的残草。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脊背线条滑下,渗入土布腰绦。
陈氏与秦氏一早便相携往西市采买物事去了,院中一时只闻他粗重的呼吸与锄头偶尔触及碎石的轻响。
东厢廊下阴凉处,董璇儿却未依从医嘱卧床静养。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月白软绸褶衣,外罩一件浅杏色轻容纱半臂,乌黑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慵懒的堕马髻,仅以一根素银长簪固定。
虽产后才两日,面色犹带几分虚弱的苍白,唇色也淡,然精神头却显见地好了许多。
她怀中小心抱着裹在素绢襁褓里的婴孩王祉,坐在一张铺了软簟的胡床上,借着廊下透进的、已被筛滤得温和许多的阳光,细细端详孩儿沉睡的小脸,眉眼间俱是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
碧螺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手持一柄细篾编织的轻罗小扇,轻轻为母女二人送着微风。
“日头还毒,你才生产,气血两亏,正当在屋内静养,怎地又出来了?”
王曜直起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望向廊下的妻子,语气带着十足的关切。
董璇儿闻声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虽虚弱,却如雨后初荷,清丽动人:
“夫君不必过虑,李婆婆也说了,产后若一味闷在屋里,反易积郁成疾。今日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于身子反倒有益。你看祉儿,睡得也多安稳。”
说着,她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怀中的婴儿更舒适些。
王曜见她气色尚可,言语清晰,心下稍安,又想起一事,笑问道:
“峯儿那小子呢?平日里恨不得长在咱们家,这两日怎不见他过来闹腾?倒觉得院里冷清了些。”
听他问起幼弟,董璇儿不由得莞尔,略带一丝无奈道:
“爹爹前几日不是回京了么?他一回来,峯儿可就没了自在。如今被拘在家里,爹爹亲自督促着他温**功课呢,说是荒废了数月,需得赶紧捡起来,哪里还能像从前那般随意跑出来玩耍?”
王曜想起董迈那张装模作样、严肃刻板的脸,以及小舅子董峯那活泼好动、最怕读书的性子,也不禁失笑摇头:
“泰山望子成龙,心是好的,只是苦了峯儿了。”
他复又弯腰,继续清理杂草,口中随意与妻子聊着家常,说起太学中杨定、吕绍等人闻讯后闹着要喝喜酒的趣事,又提及李虎在军府当值一切顺遂,家长里短,气氛温馨而宁静。
又说了一会儿话,董璇儿低头看了看怀中依旧酣睡的孩儿,轻轻将他递给身旁的碧螺,柔声吩咐道:
“祉儿怕是快要醒了,你抱他回房去吧,若醒了啼哭,便唤乳母来喂。”
碧螺是个机灵的丫头,见状立时明**是有话要单独与郎君说,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柔软的一团,应了声“是”,又对王曜福了一福,便抱着小王祉,轻手轻脚地转回东厢房内,并细心地将门帘掩好。
廊下顿时只剩下夫妻二人。
秋阳斜照,微风拂过院中菜蔬,带来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
董璇儿目送碧螺入内,这才转回目光,落在王曜忙碌的背影上,沉吟片刻,方以一种极尽委婉、斟酌着词句的语调轻声开口:
“夫君……近日在太学,或是军府中,可曾……可曾听闻些什么……与你自身相关的……议论?”
王曜正在拔草的手微微一顿。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静默了数息,方缓缓直起身,转过来面向董璇儿。
他脸上因劳作而泛起的红潮尚未褪去,眼神却已变得深沉而复杂,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的了然,和几分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走到廊前阴影下,就着廊阶坐下,与妻子隔着一臂的距离,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璇儿,可是岳丈大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董璇儿没料到丈夫竟是这般反应,不由一怔,美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夫君……你,你早已知道了?”
王曜苦笑一下,那笑容里掺杂了太多情绪,有无奈,有释然,更有一丝长久以来深埋心底、如今终于得以窥见天光的沉重。
他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一方湛蓝的天空,声音低沉而缓慢:
“自十岁时起,我便隐约知晓,我并非……并非阿爹的亲生骨肉。村中乡邻,虽碍于情面,从不当面言说,然则孩童间的窃窃私语,大人们偶尔流露的异样眼神,又如何能全然瞒过?只是……只是不忍娘亲担心,她既不愿提及,我便也一直装作不知罢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听得怔住的妻子,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日在太学,陛下于祭酒书斋独对时,竟会亲口告诉我……告诉我,我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名震天下、功盖诸葛的已故丞相,王景略公。”
尽管心中早已与父亲董迈猜得**不离十,但此刻亲耳从王曜口中听到“陛下亲口”四字,尤其是确凿无疑地指向了王猛,董璇儿仍是震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双杏眸睁得极大,纤手下意识地掩住了口。
天王苻坚的确认,几乎等同于官方背书,此事之确凿,已然毋庸置疑!
“竟……竟是陛下亲言?!”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那夫君,你……你待如何?”
她关切地追问,心中既为王曜感到高兴——若能认祖归宗,归于王猛门下,其身份地位将截然不同。
但同时又不禁担忧,这突如其来的身世巨变,会给他、给这个刚刚添丁、尚算安稳的小家带来怎样的冲击与波澜。
王曜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思与茫然:
“陛下言道,他已将此消息,知会了王丞相在长安的子嗣亲族那边……至于后续如何,且看缘分罢。”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
“如今朝局纷繁,我自身亦不过是太学一学子,军府一参军,骤然卷入此等事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董璇儿听他语意萧索,心中怜惜,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背上,温言道:
“无论如何,你总是你,是桃峪村那个立志澄清天下的王曜,是祉儿的父亲,是我的夫君。此事……娘她知道了吗?”
提到母亲,王曜脸上掠过一丝挣扎与愧疚,他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指尖微凉:
“这正是我最难启齿之处,这几日,我几番想在娘面前提起,可见她抱着祉儿那般欢喜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其中艰辛,难以尽述。我……我实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询问这桩她埋藏了半生的秘密。”
董璇儿理解地点头,柔声道:
“此事终究需得明了,不若……就趁今日,由夫君你,亲自与娘说一说?总好过她心中一直悬着,或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王曜沉默良久,终是重重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罢了,躲不过的。就今晚,待用过晚饭,我便与娘摊开来说明白。”
.......
暮色四合,秋日的夜晚来得早,天际最后一抹霞光被墨蓝吞噬,星子渐次亮起。
安仁里王府堂屋内,已点起了一盏三枝铜灯树,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围坐用膳的一家人。
饭菜简单却温馨,是新蒸的雕胡饭,一碟用盐、醋、胡麻油凉拌的秋葵,一瓯撒了芫荽的羊肉羹,并几样时鲜菜蔬。
李虎因军府有紧急公务,今夜留值未归。
席间便只有王曜、陈氏、董璇儿以及被乳母抱下去喂奶后又抱回来的小王祉。
陈氏显然心情极好,不停地给儿子、儿媳夹菜,目光时不时慈爱地飘向一旁摇车里酣睡的孙儿,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絮絮叨叨地说着西市见闻,又夸董璇儿找的乳母稳妥。
王曜与董璇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皆默默用饭,偶尔附和几句,气氛看似融洽,底下却潜流暗涌。
饭毕,碧螺领着仆役上前,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盏食案,又奉上消食的热浆饮。
陈氏抱着孙儿逗弄了一会儿,见孩儿打了哈欠,便让乳母抱回东厢安置。
堂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灯烛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王曜深吸一口气,端起浆饮抿了一口,似是借此安定心神,随后放下陶碗,目光转向正在用布巾擦拭桌案的陈氏,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娘,您先坐下,孩儿……有件事,想问问您。”
陈氏擦拭的动作蓦地一顿。
她背对着王曜,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只是一瞬,却未能逃过一直留意着她的王曜与董璇儿的眼睛。
她慢慢直起腰,将布巾搭在案几边缘,缓缓转过身来。
灯影下,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平日的温和笑意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了然、担忧乃至一丝恐惧的复杂神情。
她走到王曜对面的蒲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沉默着,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仿佛在等待那迟早要落下的铡刀。
王曜见母亲如此神态,心中更是一痛,知晓母亲恐怕早已心有预感。
他不再迂回,直接问道:
“娘,孩儿想知道……我的生父,究竟是谁?”
堂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灯焰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
陈氏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积压了二十余年的沉重与无奈。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飘忽:
“你……到底还是问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方缓缓道:
“娘……并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从未告知于我。只让我……唤他‘扪虱散人’。”
“扪虱散人?”
王曜低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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