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迫于感官的严重失调,裴衍还忌惮同这位大师兄的会面——毕竟那种主动或被动、如旋涡般叫人陷进去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讨厌失控。
可逐渐又发觉,无论是在濯剑堂还是在绣春阁,他二人可能撞上的每一次,皆会刚刚好地错开。
甚至许多回他抱剑而去,心下异动时,恰能望见对方自庑廊的另一端款款行过。
怎么会这么巧合呢?
让他怀疑佐证的那一日,师父才替他解完惑,匆匆就被信鸦催走了,临行时还嘱咐他用完桌上的点心再回去歇息。
裴衍于是把书册理正,摞回案边,净手,拖着玉簟在阳光洒不进来的小几边进食。
帘幕不知缘何打得很高,遂一眼能瞧全廊外苍翠的竹林与檐角微微曳动的风铎。
更漏潺潺,间或和着铃舌轻击铜壁的碎响,裴衍在这般万籁闲静中,忽的捕捉到一道由远及近的、屐齿敲击石板的声响。
很轻,很慢,来者当是一位身形清减瘦高的少年人。
绣春阁的堂屋是庄主公干之处,能走动的俱是庄中各司的掌事,小辈谁敢直来直往?
裴衍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他潜意识觉得,陆双清会避开。
可惜结果与他料想的不同。
那道声音徐徐绕过中庭,愈逼愈近,夹杂着玉石相撞的丁零当啷。
在他飞速把油纸叠好放回空碟的下一刻,对方已经除履上席居了。
鎏金圆腹三足炉新打的香篆,于小松下烟走滚地,屋中却未能见着人。
陆双清快到嘴边的”父亲”正要咽回去,就因穿过紫檀插屏,觑到了一个坐得端正刻板的孩子。
“……大,大师兄。”
伴随着环佩摇缀声的缓缓消减,他淬着光的神色亦以一种极快的方式逸散了。
陆双清只比裴衍长了不到四个年岁,于修行而言须臾弹指的长短,却在这个身体尚处于发轫的节点尤为明显。
他的眉眼唇颚都介于青稚与疏朗之间,利落地矗在满幅琉璃山水插屏边,与色彩琳琅的苍山齐高。
觑过来的眸子却分毫没染上颜色,溶溶浸月一般恒且冷。
不颔首,不答复,只在迟疑了片刻后,忽然拔步上前。
不知怎的,裴衍觉察出情况有些不对。
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轻声试探道:“师、师兄,你受伤了……”
闻言,陆双清步履微缓,独属于少年人那种还带着骨感的眉弓凝了一下。
自己的每一处伤口都经过了反复涤洗,又扎上了严实的绢布,连衣冠为了掩饰血气都熏了厚重的竹香,裴衍怎么会看出来?
玄黑的纱褙随主人的动作,“簌簌”迤过木质席居,在小案边乌云般堆落。
陆双清欺了下身。
血腥气更重了,混着叶草浆水的味道,不留余地在堂风间腾涌。
他却秋毫未觉,只是张着寡色的唇齿,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然而。
第一道发出的,却是一声痛吟。
一反素日里的萧疏轩举,他月作的长眉骤然紧蹙,似被极大的苦楚所魇住,五官猛烈抽搐,随后,浑身无法克制地战栗起来。
连错愕的情绪都还没有处理好,裴衍就感觉到自己相护的手被甩开了。
——陆双清近乎是自虐般奋力以掌骨击向额角。
这番模样,没有问题才是奇怪。
裴衍只得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师兄”。
毫无反应。
他眉眼当即颓下,直起身,想强行掣住对方动作。
却不料,反被微冷的指节箍住。
像神思突然清明了,又像没有,只知道陆双清箍人的手、按在额边的手皆在无休止地发力,长又漂亮的眼睛透过抓散的碎发,忽然,错也不错地看着自己。
裴衍见过这个神色。
他有些错愕,紧接着就陷入了一个带着凉薄温度的怀里。
少年人捱忍锥痛的喘息贴着耳廓落下,他大概是想枕上裴衍肩头,却因动作扯到了伤口,仅能闷闷地抵在裴衍颈边抽着冷气。
裴衍整个人被他严实地圈在怀里,稍一挣动都能听见轻轻的、带着央求意味的低啜。只好连呼吸都屏了一下。
可以确定的是,陆双清此刻被什么东西障住了。
他放软身子,正想顺着对方力道环过去安抚,就听陆双清喃了句什么。
两个字。
头一回,粘着绵促的喘息,他不曾闻得真切。
不过很快,陆双清又呢喃了第二遍:
“……泊春啊。”
泠泉般利落干脆的声音,此刻也捎了些微漾着的、状似贪恋的情愫,“师兄好痛……”
他心中某一处卡扣蓦地“咯噔”了一下。
……泊春。
是
名字吧。
是谁?
雨夜困顿他经年的那一眼,适才瑕光中的那一瞥,一切所思所念皆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他自然知道,此时不当如此,却还是难以克制地计较。
陆双清面向他时总总冰冷的情绪,与避讳疏离的态度……
明明。
明明不当如此的。
他无意识攥了一下少年襞积的薄衫,细纱若水,无端觉得骈指难留,低声道:“我送师兄去医馆。”
肩头压着的脑袋吃力地晃了晃。
他只好继续道:“师兄不是痛吗?”
陆双清嗤嗤想笑,又不知何故停了下来,以那种惯常哄人的口气,蹭着他,一字一顿道:“让师兄靠靠……”
然而,话犹未落,握住他腰侧的手便乏力地滑了一下,沿着跪坐而铺散的衣摆掉在了簟子上。
陆双清沉沉地昏了过去。
裴衍费了很大功夫才勉强将人妥帖安顿。
匆匆离去的陆观鱼不知因什么绊住了脚,久久未归,四下又恢复到了那种连飞抟鸟雀的翙羽皆悉可听闻的沉寂之中。
他平复着心绪自陆双清身侧膝行退开,眼睛却迟迟地贴在对方阖眸敛息的脸上。
这个距离,近到可以觑见少年胸膛微薄的起伏。
——暖融融的,刚刚才落在过他的颈侧。
心跳又开始蓬勃作祟,像要把几息之前错过的难堪加倍讨回来一般,连耳后也徐徐生出热意。
他慢吞吞退到光里,撑住微凉的地板起身。
师父定然一时回不来了,必须去寻医官来。
才踅步衣桁,取下随身的令牌,就听一个积着倦意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去?”
他讶然回首。
不知是不是心绪太过杂乱,他竟没留意到,陆双清已然自短暂的昏厥中苏醒。
发带被解,少年一头乌发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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