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总捕头没想到,此刻的税银已经到了三百里之外。
叶景行藏身在树丛内,凝目远视,山中竟然有一座石块堆垒外墙的寨子!
他从虎拦山古墓开始一直跟踪的骡马队驮着沉重的银鞘,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山寨,沉重的大门吊起,杜绝了来往之路。
寨子后方有一处浓烟肆无忌惮地升起,在深山中十分明显,叶景行从白天观察到深夜,这股浓烟始终存在。
便是给一万人做饭的炊烟也不用这么长久,想来就是熔炼官银的地方了。
叶景行抬头看着逐渐升起的月亮,想着此刻江潮生应该已经发现自己不在古墓里了,他一定会着急,会跳脚,埋怨怎么不给他留个信,撇下兄弟,没义气。
想着,想着,叶景行都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只夜枭怪叫着飞过,山寨的围墙上有人起身举着火把查看,却并不在意,草草虚晃了两下就又躲回小屋去了。
而叶景行在他这一起一坐之间,已经伏在了围墙之上。
刚才有围墙挡着,此刻再往里看去,叶景行暗自心惊,这里原来应该是一座口小肚大的口袋型山谷,山寨后方黑压压一片,规模甚大,迎风有马粪味飘来。
有人,有马,有易守难攻的山寨大本营,还有胆子敢出手劫掠税银,这样一个心腹大患竟然就在江州附近!
叶景行暂时不去想这些,他纵身而起,向着滚滚浓烟的所在掠去。
这是一处三间小屋,屋外堆满了木柴煤炭甚至还有破烂家具,十几个小土匪来往忙个不停。
那朝廷统一制式的银鞘子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一角,由人拿斧子劈开,将其中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取出,外面的木鞘就丢入柴火堆,上面官府的封印在这里还不如一张破纸。
叶景行没惊动他们,转到后窗,屋内好几个炉子,风箱轰隆作响,热浪腾空,银汁从锅里倒入模具中,几下功夫,便从官银变成了毫无印记,可以上街随便花用的普通银锭。
有专人拿着钎子在其中忙碌,查看火候,调配成色,衣着打扮和土匪不同,想必就是六安县失踪的银匠们。
叶景行正在观察,听到有人唉声叹气:“怎么又催!现在越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早做完早拿钱不是?”小土匪嬉皮笑脸地说,只是那话里怎么听怎么一股幸灾乐祸的恶意,“拿了钱,就可以早点上路回家了。”
说完哄堂大笑,那几个银匠似乎也感知不妙,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吭声。
叶景行贴近窗户,真气灌注隔空一指,一个正在翻着泡泡的熔钵突然歪斜,里面沸腾的银汁哗哗地流入了火中,引发一阵骚乱。
趁着小土匪们大呼小叫地去处理,叶景行弹指轻叩,引起了窗边一个银匠的注意。
银匠大约也知道自己在山寨已经是死路一条,只等银子全数熔炼完就要上路,此时深更半夜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突然出现,非但不慌,甚至还露出一丝惊喜。
“谁是董大千?”叶景行低声问。
银匠点头如捣蒜:“我就是!是我啊!”
“你相好的金花姑娘托人给你带句话,她要赎身去南方了,让你不要记挂她,好好过活罢。”
董大千一听,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大侠休要说笑!你看如今我这是能活得了的吗?”
他一抹袖子,看小土匪还没注意到这边,痛下决心:“不用多说,我知道你的来意。不管你是官府的捕头还是江湖侠士,只要救我出去,我愿意作证,就是这帮人偷了朝廷的银子!”
激愤之下,他声音略微大了点,有个小土匪一回头,正好看见窗户里露出的面具,失声惊叫了起来:“什么人!?”
叶景行当机立断,衣袖灌注真气,一卷一击破窗而入,探手抓住董大千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纵身直扑围墙。
背后传来尖利的哨声,顿时整个山寨活了过来!不论腹地还是入口,无数火把纷纷亮起,到处都有口哨回应,人影憧憧,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董大千被叶景行拎着,吓得差点尿裤子:“大侠……你的帮手呢?”
“我一人足矣。”叶景行看迎面有一群土匪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兵器赶来,单手抓着董大千不放,右手一挥,判仙笔飞旋而出,带着无数金芒闪动,锋锐杀气铺面而出,正是雨花笔法第九式:“倒倾鲛室泻琼瑰!”
这一招,几有倾覆天地之威,那一群土匪连叶景行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重击,头面流血,手脚上穿透无数血洞,扑倒在地,惨嚎不已。
叶景行的面具在火把映照之下,更显可怖,而面具下的脸更是毫不动容,周围那些血火厮杀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晨起闲适,去被擦得雪亮的小院子里散一散步。
四面八方袭杀堵截的土匪,都无法阻止叶景行的步伐,转眼之间他已经看到了高耸的围墙,只要提气纵身,越过石头墙,往山中密林一冲……
就在此时,背后炙热杀机顿现,劲风袭来,直冲着半空中被他拎着的董大千!眼看就要将他一劈两段!
叶景行身形陡停,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但向前冲的势头也被阻挡,一群土匪叫喊着,挥舞着火把堵在了他和围墙之间,让他无所遁形。
“好小子!敢来闯我的铁杀寨!”声若洪钟,一个肩披虎皮的大汉踏步而出,手里一柄巨斧挥动,风声阵阵,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凶悍的眼睛,杀气毕露。
叶景行站在四面火把的光中,手里拎着的董大千已经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他却不慌乱,反而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哦,这就是铁杀寨啊?”
巨斧大汉冷笑着说:“既然知道,就乖乖受死!”
“今年三月,江州城齐大户的灭门案就是你们做的。”叶景行点了点头,“勾结金满堂的喻东升销赃,公道堂只秉公处决了喻东升,一时没找你们算账……”
他摊开手掌,明月诀全力催动,判仙笔盘旋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星点金芒的残影,犹如一道罡风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过去:“就在今天一并了结!无边丝雨细如愁!”
无形真气凝聚成细针,犹如牛毛小雨,乍看无足轻重,但渗如身体的一瞬间,杀机顿现,钻入血肉,透骨而出!
落笔如雨,血溅成花。
巨斧大汉的瞳孔猛然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往事,眼看着周围的土匪哀嚎倒地,他猛一跺脚,扬斧而上,有力劈华山之势,直冲叶景行而来。
在董大千的嗥叫声中,叶景行左手拎起他兜头迎上,看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对着劈来的斧子迎头对上,就在巨斧大汉也以为如此的时候,眼前一花,董大千的身躯借力被远远抛向围墙,而判仙笔的笔尖险之又险地抵在了巨斧的刃上,最薄弱的一处。
若不是他的斧头也是千锤百炼的神兵利器,这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叶景行也不恋战,挡住巨斧一击之后,身形随后纵起,朝着被扔出的董大千急速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眼看就要跨越高墙,突入密林之际,摇曳的火光中,石头墙上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人。
前面的男人面如冠玉,不辨年纪,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衣长衫,望着墙下微微皱眉,身后跟着个粉红长裙的姑娘,低眉敛袖而站,两人看起来和铁杀寨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电石火光之间,灰衣人一抬手,精准地将空中的董大千当头拦住,往身后粉裙少女的脚下一扔,神色淡然,负手而立。
小土匪们惊觉不对,挥舞着兵器呐喊着就要冲上围墙阻拦,以为是叶景行的同伙。
而叶景行却瞪大双眼,手中连挥,笔锋化作无数寒光,向着少女袭来,同时厉喝一声:“义父小心!”
香堇身形灵活,不等金芒袭到,一晃身已经飞跃至半空,一团团粉色香雾从衣角袖底飞出,向迎面袭来的叶景行包裹而去,同时娇笑了起来:“公子,怎么打起自己人来?”
叶景行毫不躲闪,闯入毒雾当中,一笔点向香堇面门,森然道:“你给我的匪寨名单上,为何没有铁杀寨?”
眼看笔锋之下就要溅血,巨斧大汉一鼓劲,悍然将巨斧抛出,呼呼风声逼得叶景行退后一步,香堇也踏上斧刃借力一跃,身姿优美地飘落在地面。
她从容敛袖,微笑着辩解:“公子叫我列出三百里内的匪寨,可是铁杀寨距六安县偏偏是三百零一里,我能怎么办呢?”
叶景行落在墙头,不放心地看了叶晟一眼,看到对方投以宽慰的眼神,心才放下,冷笑了一声:“叛主投敌之辈,还敢在此逞口舌之利!”
“主仆十年,公子只知道我叫香堇,不知道我姓什么罢?”香堇一边说,一边走向巨斧大汉,她娇小的身躯和身披虎皮的高大男人站在一处,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她微笑着盈盈一礼,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柔谦和的贴心丫鬟模样,“我姓雷,我叫雷香堇,这位雷大石寨主,就是我爹。”
叶景行微微一愣,随即讥笑了起来:“原来你从七岁起就潜入王府,还真是计谋深远。”
“公子且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不如就此撂下,公子自己离开,我们绝不阻拦。”香堇伸出纤指一点,“若公子能严守秘密,这里的银子,我做主分公子半成。”
叶景行看着朝夕相处的香堇变得如此模样,失望之余也懒得理会,手中判仙笔一转,对叶晟说:“义父,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跃过叶晟身边,伸手去抓地上昏迷的董大千——
就在此刻!叶景行低头的瞬间,一截带血的剑尖从他左胸贯出!
起初是难以言喻的冰凉,而后那穿胸透肺的刺痛才席卷而来,叶景行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用判仙笔支撑住身体,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回头……
身后叶晟表情平静,手中长剑雪亮如秋水,轻轻一抖,落下一溜儿血珠。
相隔十五年,这一幕再度出现,几乎重合。
一只手伸过来,掀开了叶景行的黑金面具,露出他俊秀的脸庞,那惊愕的神色让叶晟些微动容。
“我儿,你为什么就不听话呢?”叶晟喟然长叹,眼神却依旧温柔慈爱,“我待你如亲子,悉心教养,无有不从,你却偏偏和外面的野杂种勾结起来,坏为父的好事,故而我不得不略加薄惩。”
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叶景行小腹,强横霸道的真气灌入,将多年修习明月诀凝成的丹田冲击而溃散,低头俯视着脸色惨白的叶景行,缓缓地问:“你可服气?”
“你……你……”叶景行瞪大眼睛,嘴唇开合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叶晟!当年那个内奸就是叶晟!杀了唐无双的就是叶晟!
公道堂排行第七,诨号公子。
江潮生提醒过他,可他没信!
“你想说什么?”叶晟好整以暇,轻松地劈手夺过叶景行手里的判仙笔,把玩了一番,“放心,我没有伤你要害,留你这条命还有用。”
叶景行死死地盯着他,吃力地问:“我父……当年,可曾以武凌弱,欺压江湖同道?”
叶晟蹲下身来,温和地用衣袖擦去他唇边鲜血:“不曾,大哥宅心仁厚,扶危济困,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也不为过。”
叶景行闭上眼虚弱地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那我父当年,可曾盘剥兄弟,强逼你们卖命?”
叶晟看着他惨白的脸,回顾起另一张相似的面孔,竟有些怅然,继续摇了摇头:“不曾,我自幼失母,父兄视我为草芥,大哥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他目光中透着怀念,这一点让叶景行毛骨悚然。
“那么……那么……”叶景行艰难地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质问,“你为何要杀他!?”
你又为何要杀我?
你要杀我,十五年前又何必从火海里救人,这些都只是一个阴谋,一个要把公道堂当工具的计划吗?!
叶晟目光流动,好似无数心思划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袖一拂:“啰嗦的孩子。”
叶景行双眼一闭,彻底昏死了过去。
同样的深夜,六安县城隍庙。
此处本就破败不堪,前几天又被悬尸示众,虽然捕快拖走了尸体,里正也派人草草清洗过了,但野草蓬生,断壁残垣,越发显得恐怖了起来。
奇怪的是,还真有人来到了庙门口,哆嗦着,惶恐地四下张望,然后低声祷告:“公道堂的大爷啊,显灵显圣吧,昌明赌坊的吴老六他不是人啊!他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逼得大家断指切胳膊的……还专门放给我们这些赌钱的人,不去祸害老百姓,我们可怜呐!兜里但凡有点钱,来来回回都到吴老六手里了,他屋子里堆金堆银,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他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磕头如捣蒜,眼睛却四下乱瞟着。
半天,除了夜风吹过的声音,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悻悻然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骂:“什么狗屁公道堂!遇到这种放高利贷的黑心老板,怎么就不出来主持公道正义了?娘的,耽误老子耍钱!”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转身走了,大概是为了抄近路,还特地钻的小巷子,一路无人。
走出去三条巷子,他突然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呆了,战战兢兢地问:“谁?谁啊……”
陡然,一个黑衣人贴近他背后,阴森森地问:“你说的那个吴老六,我怎么没听说过?”
“嗷!”他只出了半声,就被脖子上冰凉坚硬的笔尖给顶住吓了回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昌明赌坊是地下生意,外人不、不知道的……”
他想回头又不敢,小声说:“您真是公道堂的大爷?来劫富济贫的?”
黑衣人嘲弄地笑了:“是,你带我去,我还能分你点。”
“好啊好啊!我就是那个贫!”
黑衣人把他往前一推:“带路!”
没想到这个人就着他这一推,猛地往前扑倒,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公道堂来了!抓公道堂了!快来人哪!”
黑衣人一惊,气笑了,反手拔出长剑,刚要扑过去一剑索命,就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出敲锣的声音,声音清脆悠长,瞬间传遍大街小巷,惊醒周围住户,隐然已经有人声赶来。
“呸!”他不甘心地抽剑回身,纵起身形,踩着屋顶急掠而去,此刻六安县里汇集京城府衙好几处人手,他不敢轻易冒险。
一路飞奔,直到出了县城十几里,到了半山腰,他才停下来,还没来得及为今夜差点得到的横财可惜,就听到一个大惊小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天哪!知人知面不知心,高护卫,原来你是公道堂啊!”
高远猛回头,三白眼恶狠狠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江潮生。
江潮生瞪大眼睛,表情无辜又吃惊,右手的三根手指还不停搓着:“这个秘密可太大了,让我想一想该要多少封口费好呢?”
事到如今,高远反而镇定下来,不屑地嗤笑:“小子,看不出来,你的轻功不错,居然能跟得上我。”
他抽出长剑,眉目森然:“只可惜,不管你是哪一头的,今天遇上我,都只有闭嘴的份儿。”
“哎!你别威胁人啊!我堂堂丐帮小江哥也不是吃素的!”江潮生从脚下捡起一根枯树枝,隔空比比划划。
高远差点放声大笑:“我当年一剑九杀名震西南,你个宝批龙拿根树枝就敢来送死!”
说罢,他长剑一抖,顷刻之间剑光纵横,将江潮生周身上下全部笼罩,封死了他所有退路,若是江潮生抵挡招架——剑气锋锐,别说树枝,胳膊都能给他砍成几截。
意外的是,江潮生不退反进,就地一滚,整个人贴地冲上前来,全力运转流沙诀,真气通过树枝激射而出——正好对着高远脐下三寸。
“啊!”高远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勉力回剑劈刺却已经晚了,江潮生毫无形象地穿裆而过,转身就是一脚飞踹。
高远此时已经痛得失去了反击能力,捂着伤处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潮生跳起来踩在他手上,逼得他长剑脱手,才俯身在他身上摸了起来。
直起身子,手中再度握上判仙笔,江潮生才松了一口气,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这就是叶景行一直带在身边的判仙笔,和自己那杆并无区别,握在手里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亲切。
这下好了,我们兄弟又可以人手一只判仙笔,并肩闯荡江湖了,江潮生乐滋滋地想。
江潮生把笔收好,看着高远还在地上打滚,没好气地上去踢了一脚:“放心,我不杀你,还要带你回县衙复命呢。”
高远疼得断断续续地要求:“杀了我……在这杀了我!”
“不要!”江潮生断然拒绝,“冒充公道堂,滥杀无辜,你是该死,你背后的人也逃不掉,等着吧。”
也许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高远,他睁着充血的眼睛看了一眼江潮生,突然鼓起最后的力气从地上跳了起来!
江潮生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拔出判仙笔严阵以待,却见高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冲到旁边的山崖旁,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天光大亮,县衙门口人喊马嘶,人人都行色匆匆,江潮生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喻枫从门口踏出,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属捕快做事。
人流众多,喻枫半天才看到他,皱着眉走过来,刚要呵斥,江潮生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喻捕头!我找到线索了,杀害万清华的人……我带你去啊?”
他不敢带着尸体来投案,只能想着把喻枫带过去再作商议。
喻枫看着他,那神情让江潮生很迷惑,好像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终于,喻枫压低声音,极为慎重地说:“昨夜钦差传信回来,他已经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即刻押入江州大牢,等待问斩。”
仿若晴天霹雳,把江潮生震得站立不住,心内惊惧陡生。
他抓住了那个公道堂……哪个?
自己好好地站在这里,高远已经死在悬崖之下,被抓住的难道是——
叶景行!?
江州大牢历史悠久,经过几次改建,如今分为数层,地面上那层无非关押些偷鸡摸狗扰乱街市的混混,越往下就越是罪大恶极,若到最后一层,那基本是凌迟的罪名了。
此刻,最后一层只有一名囚犯。
叶景行静静地躺在稻草之上,身上的黑衣早已换成白色囚衣,胸口被粗略包扎的伤口静静地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儿。”叶晟负手站在牢门之外,轻声问,“你疼不疼?”
叶景行压根无力开口回答,明月诀造成的割肤之痛和胸口剑伤,使得他连昏迷过去都不能,只能清醒地熬着痛苦。
“其实那天你问我的话,我反复想过。”叶晟在门外踱着步,声音回荡在囚室的走廊中,“你父亲是不是个好人?是,他对我好不好?好得不能再好,可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害怕!”
他转身对着叶景行,语重心长地说:“公道堂若是坏人,那朝廷直接派兵剿灭便是,可他居然是好人,大大的好人,这让朝廷如何自处?!我也曾经劝过大哥,暗中投靠朝廷效力,一样能秉持世间公道,他不肯。”
叶晟自失地笑了笑:“他既然不肯,那只有我来,什么‘天公地道,令出无双’,这世间唯一能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只该是至尊至贵的大宁皇朝,我要亲手打造一个新的公道堂,成为皇家手里的一把刀!维持江湖秩序,照样为国为民,惩恶扬善,有何不好?”
他深深地叹气:“可惜,你跟你爹一样,不听话啊。”
叶景行黑黝黝的眸子第一次转向叶晟,终于,他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单薄肩背挺得笔直。
“侠者,不平则鸣。天下不平事,朝廷管不过来,就由公道堂来管,有何不对?有何罪过?”
一字一句,鲜血自唇角流出,涓滴洒下。
“公道堂不是朝廷的公道堂,维护的不是叶家天下,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万千庶民,你想要的公道堂,不过是政斗弄权的工具,所以无辜人可以死!作恶者可以留!这不是公平和道义!”
叶晟怜悯地看着他:“我儿,要知道我在你这年纪,比你还愤世嫉俗,觉得皇室昏庸官员无能,对江湖充满憧憬,侠义道的话本子不知看了多少,拿着把剑就出来闯江湖,可是身在江湖才知道这里的丑恶更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湖势力犹如毒菌肆意生长,一点一点污染社稷,动摇国本,他们还自有一套规矩,什么狗屁道义,侠义精神。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的规矩不是规矩!只有朝廷的法度才是鉴裁一切至高无上的存在,由不得他们以武犯禁!”
他深深地凝望着叶景行,矜持地伸出一只手:“这几年,常有西洋商人出没,他们给我讲了海那边的情形,早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蛮夷之地,船坚炮利,更有火药火铳等莫可名状的兵器,大宁朝必须稳固下来,不能再经受风雨动荡,我儿,你可愿迷途知返,和为父一起匡扶这万里山河?”
叶景行沉默了下来,眼神流动,仿佛真的听进去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我不婚不嗣,所有的一切都是留给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父子同心携手,大宁朝黑白两道尽在掌握,将来别管谁做皇帝,都动摇不了我们的地位。”
“可是……”叶景行抬起眼,小声说,“你不是已经把我抓进大牢,马上就要杀头了吗?”
叶晟洒脱一笑,拍了拍牢门:“我只说抓住了公道堂,又没说抓住的是你,你在外面不是还有同伙吗?骗他来,砍他的头就是了。”
他目光温柔,声音里带着诱哄:“只要你点个头,你就还是叶家公子,金尊玉贵,天下无双。”
“呵……哈哈哈!”叶景行看着他,大笑了起来,伤口崩裂开,血色侵染在白色囚衣上,犹如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他指着叶晟,鲜血从口中涌出,却笑得越发用力:“你自己背叛了兄弟,出卖了兄弟,就想让我和你一样?叶晟!你真无耻!”
叶晟沉下脸,遗憾地摇摇头,把手缩了回去:“你若这么说,我救不了你了。”
江洲城一大早鸡飞狗跳,坊间纷纷传说,有个疯子掀了一路的铺子,举着蒸笼到处请乞丐吃包子烧麦,自称‘丐帮少帮主’。
此刻,喻枫头疼地看着面前的江潮生。
江潮生手里还拎着两个大蒸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主动要求:“是我干的,抓我啊!快点!等不了了!”
“江潮生!”喻枫一声怒吼,转身就走,江潮生却毫不害怕,跟在后面挥舞着蒸笼吆喝:“抓我啊!抓我!我要吃牢饭!”
喻枫从兜里掏出碎银子,一路走一路挨家店铺赔过去,最后差几十文钱还是朝路过的段捕头借的。
等她心力交瘁地站在十字街头,江潮生撇嘴从后面探出头来:“你不抓我,明天我还来。”
“江潮生!”喻枫怒从心头起,用刀鞘没头没脑地抽过去,“你这条小泥鳅要翻天!?还不乖乖滚到屋顶上晒你的太阳!”
她忍住一口气,凑在江潮生耳边低声说:“没用的,现在他是单独一层,谁都进不去。”
江潮生呆住了,被她抽打了几下,喃喃地问:“那怎么办?”
喻枫顿感头疼,又踹了一脚,咆哮道:“你老实待着!不要给我捣乱!”
喻枫没说谎,此时大牢的最后一层由钦差亲自派人把守,连六扇门副总捕头都无权过问。
钦差是大人物,朝中当权的勤郡王,血缘虽远,据说却是圣上最亲近的兄弟,比同是先帝之子的贤王爷还要得用,副总捕头在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到底是百密一疏,这天被喻枫逮到机会,偷溜进了最后一层。
她轻巧无声地走过监室,直至最后一间,看到一人躺在稻草之上,侧着头,乌发披散遮蔽面容,看不清长相。
“喂!提审!”她压低声音喝道,内心忐忑不安,从江潮生的激烈反应,她大约也猜到,被抓的大约就是那位指点过自己刀法的大侠义士。
可惜自己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等下该怎么相认呢?
声音惊动了囚犯,他直起胳膊,强撑着身体,一双眼睛从乱发中瞬也不瞬地看着喻枫。
“你……”喻枫认出这双眼睛,是大侠没错!
她激动得刚要开口,就看见囚犯抬起手,拨开发丝,露出了一张她倍感眼熟的脸。
这……这不是那个病秧子贵公子,叶景行吗!?
众所周知,他是勤郡王叶晟的义子啊!
喻枫呆愣在当场,一瞬间,连‘这是父子俩合谋做的扣儿要钓出公道堂同伙自己上当了’都想好了。
叶景行看她发愣的样子,竟微微笑了起来:“是你啊。”
“不是……你……”喻枫听这声音,也耳熟!
“月饼很好吃,刀法你练熟了吗?”
“你……你!”喻枫张口结舌,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双手抓着栅栏,急促地低声说,“他们抓了你,当那个公道堂的替罪羊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放心,我……”
她把声音压到近乎耳语:“我会想办法。”
叶景行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却一句话刺得喻枫内心剧痛,五雷轰顶。
“不用了,我就是那个公道堂。”
他还补了一句:“是我杀了你爹。”
喻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牢的,她失魂落魄在府衙游荡,直到被相不凡叫住,说钦差要见她。
她浑浑噩噩走到二堂,看见钦差叶晟坐在上面,案上堆着卷宗,此刻摊开的正是几分尸格。
“喻捕头。”叶晟淡淡地说,“我正在查看公道堂犯下的几桩案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多方听听大家的见解。”
喻枫脑子一团乱,只能机械地向上拱手:“大人请问。”
叶晟修长手指拈起尸格:“关于致命伤处,我看尸格上写着,凡判仙笔所伤,创口处都有点点金沙留存,和凶器材质有关,但受创的部位,深度,各有不同……比如金满堂喻东升之死,是喉头穿透,一击致命。”
喻枫木然地开口:“大人容秉,金满堂一案,属下并未参与。”
“哦?”叶晟吃惊地问,“你是江洲城首屈一指的能吏,五年考评优异,年轻有为,上下交口称赞,此案重大,怎么会不让你参与呢?”
喻枫垂着头,恭谨地回答:“纪大人的安排,属下不敢揣测上意。”
叶晟反复对比手中尸格,放下又长叹一声:“如今有所疑点,最好是重新验尸,你可知喻东升的尸体现在何处?”
喻枫整个人仿佛抽离出来所有情绪,只有喉咙口泛着奇怪的腥气,是从心底深处丝丝缕缕泛上来的血气。
她平静地回答:“像这样无人认领的尸体,照例是由义庄收敛下葬的,一问可知。”
“哦?”叶晟向前倾身,专注地看着她,“若派你去掘坟起棺,你可愿意?”
“上命所差,无有不从。”喻枫向上拱手,“若无其他吩咐,属下这就前去。”
叶晟唇边挂起一丝微笑,重新靠回椅背上:“倒也不急,反正公道堂罪证确凿,也不差这一条人命。圣上听闻江州有此大奸大恶之辈,龙颜大怒,下旨即刻问斩,也就在这几日了,相捕头督查四方,段捕头弹压地面,都各有其职,这监牢法场就交给你看管了,你可要严加防范,务求不出差错。”
喻枫低垂的头缓缓抬起,重重地答道:“是!属下绝不辱命!”
江潮生在府衙外的巷子口一直等到夜晚,才看到喻枫出来,他做贼一样跟了上去,待到无人的地方才敢小声问:“怎么样?有办法吗?”
却不料喻枫转身,脸色铁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扼住他的脖子,死死瞪着他。
“到底有几个公道堂?”
江潮生眼神躲闪,没回答,喻枫却凄厉地笑了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对吧!杀我爹的是他,为灾民行侠仗义的也是他,杀万清华的是他,关在牢里的还是他!”
“不不不!”江潮生心知不妙,强辩,“你亲眼看到的,有两个啊!两杆笔,两个人”
喻枫慢慢松开了他,阴森森地说:“可是牢里那个已经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杀我爹的凶手。”
她看着江潮生的神色变化,悲哀地笑了起来:“他也知道我爹是冤枉的,所以后来指点我刀法,这算什么?补偿吗?江潮生!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这又算什么!?让我去救我的杀父仇人,就因为他是大侠,他做过好事?只有你们江湖人才会这样罔顾是非只看道义!国家律法白纸黑字写着,杀人偿命!”
江潮生双手乱摇:“不是,他是受人蒙蔽的,杀错人了!不是有意为之!”
“杀人就是杀人!”喻枫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杀错,杀错了也得偿命!”
江潮生看她双眼血红,已经暴怒至极,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好,那我偿命行不行?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如何?”
“住口!还是你们那套江湖规矩,以身相代,兄弟情深,多讲义气啊!”喻枫失望至极地看着他,“但律法不是这么规定的,谁杀人,谁偿命,没有替命一说!若有了,那就是大宁律的耻辱!是江州府衙上下所有人的耻辱!”
她转身就走,江潮生冲上去拦住:“喻捕头!求你了。”
喻枫像看陌生人一样冰冷地看着江潮生,目光中充满憎恶:“你想替他死,你自己滚进牢里去跟他换啊!求我干什么!?”
说完,她唰地抽出单刀,雪亮刀光映照在江潮生脸上:“滚!”
地牢黑暗,不知日月,叶景行也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了多久,直到这天,来送饭的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牢头,颤巍巍地提着个竹篮,将里面的东西放进栅栏里。
一杯酒,一块五花三层肉。
叶景行看着,竟笑了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吗?”
老牢头身体也不好,咳了两声,弯着腰催促:“吃了吧,吃得饱饱的,明天好上路。”
他见叶景行不动,嘿嘿笑了两声:“也是,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能吃得下呢?你要真的不吃,就便宜我了如何?”
叶景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嫌晦气,那就请便。”
老牢头也不客气,盘膝在走道坐下,枯瘦的手指抓起肉大口啃咬起来,吃得顺嘴流油,又把酒端过来,惬意地咂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看起来是个富家子弟模样,好眉好眼的,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去掺和这种砍头的生意。”老牢头吃美了,一个人唠叨起来,“想什么呢?”
叶景行肩背挺直,坐在黑暗中,瞧不见他脸上表情,他淡淡地说:“很早之前,我也问过我爹同样的问题,我家祖上行商,几辈子躺着享用不完的富贵,但是我爹却总是外出,回来的时候身上往往还带着伤,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是去行侠仗义,帮助江湖上那些受了冤屈无处求告的人……”
他抬起头,眼睛看着黑暗的牢顶,却好像穿过了层层石壁,一直看到了天空。
“我问他,书上说,‘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老百姓有了冤枉,自然是要向官府去求个公道,怎么会需要他出手呢?国家这么大,他一个人又能做多少事?我爹笑了,说书上也说,‘公生明,偏生暗。’,红日当头,阳光普照的地方可以靠律法,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很多人被欺辱被杀害,这时候若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就算他不能面面俱到,但只要他做了,就能让坏人有一丝忌惮之心,受屈的人能看到一线希望,江湖才不至于沉沦到弱肉强食蛮横无序的状况。”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唐无双抱着自己,指着天上一道雨后彩虹,温和地对他说:“景行,你看这雨后彩虹稍纵即逝,但天下人只要仰头就能看见这一瞬间的绚烂美丽,为父之力虽绵薄,但求以身化虹,让所有人都知道世间到底还是有公理正义在的。”
叶景行闭上眼睛,自失地一笑:只可惜自己犯了错,如今只有在牢里等死。
“唉。”老牢头吃完了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忽然,寂静的牢房里传来一阵吱嘎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抱怨着:“老头,你这机关不灵啊,我推了半天。”
叶景行猛然睁眼,诧异地看向外面,这里明明已经是地牢的最后一层,但一块石板掀起,从下面竟钻上来一个人!
来人一抬头!竟然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囚服,胸口也被染成血褐色,隔着栅栏面对面,就像照镜子一样。
他还笑了!用自己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偷了鸡的狐狸那么得意。
“快快快!老头,快把牢门打开。”江潮生催促。
老牢头慢吞吞地摸着钥匙:“莫急,你们商量好了再说。”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出来,换我进去。”江潮生抓着栅栏,看着叶景行惊愕的脸,开心地笑了,摸上自己的脸,“像吧?三叔这个千面人还真有几把刷子。”
他突然想起来介绍:“这位,是公道堂排行第四的,你叫声四叔就行,哎呀,四叔你多年不见踪影,原来藏在牢里!”
老牢头好容易摸到了钥匙,颤巍巍就要往锁上凑,叶景行再也不顾,冲上来拦住:“你们要做什么!?”
江潮生赶紧截住他,四下张望:“时间不多,你别问了,总之听我安排……放心,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想了很久,明天要劫法场的话,也是你在外面更合适,你武功高强,你救我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就不行了,那么多高手,我打不过怎么办?”
他兴冲冲地从怀里掏出判仙笔,硬掰开叶景行冰凉的手指塞进去,眼睛亮闪闪地说:“兄弟,我就指望你了,你明天可一定要来救我啊。”
叶景行的眼神从他脸上移到判仙笔上,又慢慢移到后面老牢头的脸上,淡然一笑:“我受了重伤,现在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救你?”
江潮生噎住了,但立刻就说:“没事!没事啊!出去再想办法,四叔,快点开锁,你行不行啊!”
老牢头又将钥匙对准锁眼,却被叶景行再度拦住,他看着江潮生,声音轻柔地说:“不,你就是来送死的。”
被他揭穿了心思,江潮生也不尴尬,依旧笑嘻嘻地说:“当年师父在江边救了我的小命,如今是我报恩的时候啦,我一条小泥鳅,便是活着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替你死,不可惜!”
他握住叶景行的手,诚挚地说:“只要你记得,以后万事谨慎小心,明察秋毫,不要再被人蒙蔽,做错事,杀错人……我就没有白死。”
“喻东升不是我杀的。”叶景行突然说,“我质问他为何勾结盗匪作案,他只肯承认销赃,直到我怒斥他连唐无双被毁家灭门的赃物都收,案头上还放着唐家的和田玉镇纸,他突然愣住了,拿起镇纸看到了隐秘之处的唐字小印,我……我是想杀他,但他写完认罪书,直接对着判仙笔撞了过来,自戕身亡。”
叶景行低垂着眼睛,苦笑了起来:“你看,是人都知道,错了就要偿还,我又怎么能例外呢?”
“嗨呀!这话你留着对喻枫说去!”江潮生来抓他的袖子,“先出来再说。”
叶景行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一脸平静:“我知道喻枫是你的朋友,日后只能由你告诉她。”
见说不通,江潮生性急地回头,“快开锁!”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叶景行突然反手攥住了江潮生的手腕,右手的判仙笔灵蛇一般,凭空点出三十六道锋芒,将江潮生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噗通’一声,江潮生栽倒在地,只有眼睛还能乱转。
叶景行缓缓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雨花笔法十三式,我只教了你九式,那是因为只有前九式是杀招,剩下的四式里,有三式是以笔代针,疗伤治愈,疏通经脉,增强根骨的春风笔法。”
他微微一笑:“今日之后,我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江潮生。”
不等江潮生拒绝,叶景行手腕一翻,金芒流转,化成一道璀璨星河,盘旋缠绕在江潮生周围,一点一滴没入。
斗大汗珠从江潮生额头滚落,他目眦欲裂瞪着江潮生,却丝毫动弹不得,只感觉周身一时炽热一时冰寒,经脉筋骨全都被碾碎重塑一般,又有一缕细微但精纯的真气沿着四肢百骸而入,游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随之运转,终至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噗!”叶景行神疲力竭,在三式行完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在栅栏上,鲜血接连喷出,他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老牢头要求:“带、带他走……”
老牢头满布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头收拾装断头饭的篮子,不紧不慢地说:“我啊,从前是江州府的押司……都说公门内好修行,可我一路看了太多贪赃枉法的事,胸有不平,无处发泄,才加入了公道堂,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了,直到龙头大哥出了事,公道堂风流云散,大家都惧怕那个内奸,谁也不敢出头,谁又能不怕死呢?我隐姓埋名在牢里躲了十五年,但今天,我不想躲了!”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去摸索牢门上的锁:“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送你们两个一起走还是办得到的。”
“不可!”叶景行勉力抓住他的手阻止,“叶晟睚眦必报,行事从来不留余地,你放走了我,明日江洲城必定腥风血雨,若是牵连了无辜百姓,我就是逃掉了,下半辈子也会愧悔终生!”
他仰头看着老牢头,目光明亮而坚定:“带他走。”
终于,老牢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叶景行用最后残存的力气,把判仙笔塞到了江潮生的怀里,凑过去,隔着栅栏轻声说:“小江,还记得吗?你说过要送我一个雪人,以后每一年下雪的时候你都要记得这事,给我堆一个大的,越大越好,这是你欠我的,每一年都要,不许忘记。”
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两人头靠头地挤在被窝里,那些稚儿戏言,当初只道是寻常,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践诺……
他突然感到衣角移动,低头一看,是江潮生缓过劲来,瞪大了眼睛,伸手摸索进栅栏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目光中全是恳求。
“兄弟,对不住。”叶景行伸手下去握住了江潮生的手,终于忍不住哽咽失声,“前路迢迢,要辛苦你孤身一人走下去……”
一滴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滚烫。
大宁朝承熙十八年,十月初五。
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街边的树叶刚刚转黄却并未凋落,正是金秋时节好风景。
而今天也是罪大恶极的江湖匪盗‘公道堂’被就地正法的好日子。
十字街头早就布置好了法场,府兵把守森严,但江州百姓,包括下面县城农村的好事之人,都纷纷跑来准备观赏杀头的热闹。
为了以防万一,十字街头所有大小商户住宅,全部闭门落锁,一人不留,看热闹的只能簇在街头,摩肩擦踵好生拥挤。
在各个巷子口还设立了一柄幡样物件,上面缠满彩纸,顶端硕大如冬瓜,鼓鼓囊囊也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观客们呼朋唤友,甚至把这玩意儿当成了地标。
后面的巷子里也挤满了人,踮着脚试图从人头攒动中看到一鳞半爪,回去好吹嘘。
奇怪的事,往常街头随处可见的叫花子此时一个不见,常年在巷口拉着胡琴的瞎老头也不见踪影。
江潮生认认真真地最后整理了一下装束,仰脸爽朗一笑:“老爹,我走啦。”
瞎老头沉默地坐着,手里紧握着那把破旧的胡琴,反而是站在身边的张发财拄着竹竿,不耐烦地挥手:“你这一走,我可就是丐帮少帮主了。”
江潮生一笑,也不多言,转身就走,踏出院门的时候,瞎老头拉动琴弓,却不再是平时凄婉哀怨的曲调,而是弦音如电,铮铮而响,仿若千军万马即将踏破沙场。
“走咯!”江潮生迎着阳光走出巷子,快活地挥手,“小泥鳅翻江倒海去咯!”
按规矩午时三刻问斩,此时还不到时辰,府衙门口的所有巷子都挤得动弹不得,秋阳热烈,晒得大家一脸一头的汗,怨声载道,刚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儿早就泄了,但此时转身离开,第一是不甘心,其次后面的人越聚越多,也挤不出去。
叶晟一袭灰衣,身披大红披风,缓缓走来,扫了一眼面前的汹涌人流,满意地笑了,一挥手:“带人犯。”
禁所大门洞开,叶景行被拖行而出,人群兴奋地叫嚷起来:“看见了!看见了!江洋大盗!”
“怎么不说话?也不唱两句?不是英雄吗?”
“这就开杀了?我还啥都没看见呢!”
叶景行被强摁在高台上跪好,叶晟走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和你爹拼了命不要也要维护的庶民?”
“他们是大宁子民。”叶景行声音低哑,“你弃如敝履的,将来势必悔不当初。”
叶晟只是一笑,强行扭过他的头,让他看着各个巷子口的彩幡:“看见了吗?”
“可惜我只有一颗头颅,不能每个杆子上都悬挂示众。”叶景行居然还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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