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站在两层楼高的戏台上,心中慌乱极了。
现在想来,今天的事真是蹊跷极了。
他承认他是个阴险恶毒的小人,为了这一个能挣十两银子的机会往谭秋童那碟子点心里下药。
可谭秋童也是咎由自取啊!他平日里那么骄横,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谁也看不起,崔棠每次去找他,不是被恶语相向,就是被拳脚相加。
这也就罢了,谭秋童嘴上从来不干净,在他嘴里只要是个男的就是自甘下贱自荐枕席的浪货,崔棠和他又在行当上撞了号,谭秋童每每借机生事,让崔棠无端经受了许多细碎折磨。
说句不好听的,崔棠等今日已经等了许久了。
可是崔棠十分确定,他往碟子里放的,只是些让人坏肚子的泻药,绝不会出现谭秋童如今浑身酸软,四肢无力,高热呕吐,失语昏迷的症状啊!
谭秋童如今的模样,分明连性命都难保。
刚知道谭秋童无法登台时崔棠心中还有几分窃喜,后来知道了谭秋童的症状,他心中就只有恐惧了。
崔棠心乱如麻,如今这个情形,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嫌疑最大。
崔棠咬着嘴唇,殷红血珠从柔软的嘴唇上钻出来,为他大红的唇彩添一分晶莹的水光。
琴声鼓声紧促密集的响起来,隔着帷幕,高裴二位力士正扯着嗓子念白——贵君该出场了。
崔棠白着脸,他轻垂眼眸,觑见自己鼻尖上一簇簇经营的冷汗,崔棠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心悸,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只要唱好了今天这一出,一切都还有机会解释。
只要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崔棠微微扭了扭头,尝试活动自己被锦绣凤冠压的僵硬的脖子。
冬日里崔棣生了一场病,他衣不解带,不分昼夜的照顾了她一个月,已经许久没有穿戴得这么整齐过了。方才勒头贴片子戴大柳时,他甚至有几分生疏。珠串从凤冠上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珠串清浅的阴影滑过,露出他小巧精致的脸颊,羊脂玉一样的一张脸,眼窝里揉满了胭脂,更衬得他那双杏眼波光流转,楚楚动人。
崔棠一手伸出颠弄几下,将水袖拢在小臂上,露出一截藕段一样粉白无暇的腕子,他捻起指尖,用细白手指捏起一把折扇,虚虚靠在腰侧,一手则虚扶腰带。他回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桃夭李秾,风情万种,崔棠抿嘴一笑,露出两颗米粒大小的贝齿。
扮作内侍的龙套们手持宫灯鱼贯而出,然后是持节的、打扇的,最后就到了崔棠。
崔棠清了清嗓子,矜持的向前迈出小步,绣满花草纹饰的衣衫下摆像活了过来一样,随着他轻盈的步伐海浪一样起伏,未等出场,他便拿起腔调,开嗓念道:“摆驾——”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一嗓子真是脆亮极了,似黄鹂似娇莺,似琴筝似环佩,似冬日落雪轻拂琉璃瓦,直将穆念白满腔的不快都扫平了。
穆念白将心神从眼前见之令人生厌的刘卿文身上收回来,眸光微动,看向台上的崔棠。
这人的扮相与他的好嗓子也是相得益彰,身量修长匀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眉眼间含羞带怯,正应了那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穆念白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之前来得少,竟叫这样一颗明珠蒙尘。
崔棠矜持的缓行几步,甩动水袖,露出自己雪白的手肘,葱白指尖交叠,缓缓将折扇捻开,轻转手腕,却用折扇将自己半张脸挡住,藏在折扇的阴影下,只露一只水光粼粼的杏眼,似有似无的看向台下,他眼波流转,暗中猜测着台下哪一位是传说中的穆三小姐。
那富态圆润的中年女人自不可能,那就只剩下那个笔直得像一颗竹,锋锐得像一把剑的女人了。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轮廓都漂亮极了,可眼眸中的锐气怎么也藏不住,哪怕是她不经意的扫过来,崔棠都觉得腿脚一阵酸软。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崔棠有条不紊的唱着,翘着纤细莹润的指尖,摆弄着手中的折扇,间或眼波微动,看向台下的穆念白,抿嘴而笑。
穆念白但笑不语,若无其事的喝茶,崔棠心中就有一些气馁——明明旁边那胖女人的眼睛里已经着火了,你怎么还冷得跟冰一样,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你不高兴,谁给我十两银子的赏钱呢?
刘卿文在台下,却是听的火起。崔棠自然是极好的,唱念做打无一不精,身段模样也是叫她恨不得能搂在怀里宠爱一番的,唯一的不好,就是这样标志的小郎君,竟只顾着给穆念白抛媚眼!
刘卿文心中冷笑,对台上的崔棠与台下的穆念白愈加不喜,遂不阴不阳道:“还是穆老板年轻貌美,勾的这位小郎君要自荐枕席,凭穆老板这张脸,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生意呢?”
穆念白瞥她一眼,轻笑一声:“各凭本事罢了,何况若论美貌,谁比的上年轻时的刘老板呢?”
刘卿文自知嘴皮子功夫也比不过穆念白,只好冷哼一声,扭过头死死盯着台上的崔棠看,直将崔棠看得浑身冷汗直冒,眼前一阵朦朦胧胧。崔棠垂眼,暗道此人并非善类,唱完戏后要小心逢迎。
他竭力定了定神,却觉得腹腔内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肺腑内一阵阵的刺痛几乎让他难以忍受,可这把火又无法带来任何的温度,不知道从哪里漏进来的冷风刮在身上,刀片一样割着他的皮肉。
——他果然还是染了风寒。
趁气口,崔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浊气,如今正唱到贵君卧鱼闻花的关键处,这一出戏千万不能砸在自己这里。
崔棠屏气凝神,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从侧面弯下,玉面朝天,下腰时迅如鱼跃,一气呵成定住身形缓缓回脸亮相时又如游云舒展闲静。他抬手,指尖微拢做拈花状,侧头,用小巧细腻的鼻尖贴近莹润指尖,陶醉的轻嗅。
穆念白坐在台下,看着崔棠炉火纯青的演出,不由得出神——虽然她对戏曲一知半解,但也能看出崔棠在这一出戏上下了苦功夫。
穆念白在心中轻笑,能自告奋勇顶了旁人的,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她抬头瞄一眼刘卿文,见她也被台上色艺双绝的男人折服,在心中盘算了起来,若是生意谈成,自己定然要给这个崔棠包个厚封——毕竟谭秋童如今是不中用了,自己是时候捧个好用的新人出来了。
对有真材实料的人,穆念白从不吝啬自己的褒扬,她自然而然的拍手叫好,清亮的叫好声在空旷的鼎香楼回荡,久久不停,在崔棠耳中有如天籁。
崔棠微微松了一口气,能得穆三小姐这一声喝彩,也不枉今天自己折腾的这一出。
崔棠见十两银子有了着落,浑身上下紧绷的骨肉渐渐的松懈下来,他口衔金杯,佯做醉酒,双手掐住金腰带,背转过身,将纤细的背影留给台下的穆念白,崔棠叼着酒杯,缓缓向后下腰,头上珠翠直上直下,不动分毫,只从一双秋瞳中流转出明亮的眸光来,崔棠一边将柔软的腰肢弯折下去,一边在心底暗自期待着穆念白的反应。
她是个识货的人,不会看不出自己身上经年的功夫,不会听不出自己的婉转柔肠。
——在那颗生锈的铁钉刺穿他的脚背前,他一直都在这么期待着,心中甚至有一点得意。
刺痛是从脚底的一个小点渐渐扩散开来的,那颗钉子先穿透绣花鞋聊胜于无的鞋底,然后刺破他纤薄的肌肤,扯断他的血肉与筋膜,刮过骨骼的侧面,带着一簇艳丽的血花,从脚背喷涌而出。
剧痛之中,崔棠意识模糊的低下头,朦胧之间,仿佛看见殷红发血液像一条细长的蛇,顺着地板发霉长斑的缝隙蜿蜒而下,他努力攥紧拳头,用指尖掐进皮肉里,试图用掌心的疼痛压过脚上的疼痛,唤醒自己的意识,可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心口一阵剧痛,像有谁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腔,紧紧攥住自己的心脏。
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在奢靡华美的戏台上飞快的萎靡了下去,之前那个娇俏高贵的贵君仿佛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被一根钉子扎得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嶙峋伶仃的男人,裹着一身满绣的戏服,捂着半瘸的脚,被潮水一样涌来痛苦击倒在地,蜷缩起来。
那根钉子仿佛锲进了他脚掌中,无论他怎样徒劳的挣扎,彻骨的疼痛还是顺着脚掌蔓延到全身上下。
刺穿脚掌的那根钉子,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在他身体积攒了许久的苦楚病痛像洪水一样迸发出来,咆哮着席卷过他的四肢百骸,胸腔与咽喉也起了火,将他架在火堆上炙烤。崔棠无助的抬起头,因为疼痛与失血,他的眼前像下了雪一样,只余白茫茫一片,恍惚间,仿佛有谁在他耳畔讥讽。
——瞧你这样费尽心思,到头来不过是做了跳梁小丑罢了。
崔棠挣扎着爬起来,半跪在粗粝的地板上,他很想向四处看一看,看一看那些人脸上那一层虚伪的面具有没有露出裂痕,看一看究竟是谁在处心积虑的害自己。
上台前他是检查过台子,确保了台面干干净净的,这一颗钉子一定是哪个小戏子藏在戏服里带上来,趁机丢到自己脚下的。
崔棠很想回过头,揪着他们的领子问一问,到底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为何一定要把自己往死路里逼?
可他没有机会了。
台上已然乱了起来,扮演力士和宫侍的演员们急匆匆的一拥而上,乱七八糟的将他围起来,抬着他的胳膊,搬着他的腿,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台下刘卿文的脸色难看极了,弥勒佛一样的笑脸裂开一道缝隙,眯着眼,漏出阴测测的目光来。刘卿文将折扇收起,一掸长袍,起身倨傲的瞥着穆念白:“穆老板的诚意,刘某算是见识到了。”
“既然穆老板心不真意不实,咱们今日这生意,还是免谈吧。”
她倒要看看,你穆念白还能靠谁傍上沈王这条金大腿。
鼎香楼的掌柜和连小楼见前面出了岔子,忙不迭的带着赔礼过来请罪告饶,刘卿文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先抬手甩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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