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起时,薛向于阶前下马,先去向永定侯和嫡母问过安,再回自己院中。
崔蕴真在明间坐着,心不在焉地和松心说着话,时不时地往外头瞟上一眼。
待绯色官袍出现在月洞门处,她将手上拿了半日却一字未曾入心的书放回案上,起身命仆妇传膳。
“我在值房简单用过了,不必麻烦。”薛向将常服一脱,竹影迎上前接过。
蕴真想想又说:“那你要不要坐会儿再去沐浴?”
薛向净过手,走至近前,至罗汉榻上坐下,直直地看着她。
松心呈上一盏茶,悄然退至两尺开外。
“听闻杜太傅的案子,圣上交由刑部主审,刑部又交给你了?”蕴真开门见山。
“我就知道,不是为着崔家的事,你也不稀得理我。”薛向执杯,慢慢啜饮温茶。
蕴真并不否认,只是说:“崔薛两家如今是姻亲,由你来审此案,恐怕不妥吧?”
“你不想我来审?”薛向提醒她,“虽为姻亲,但你三哥已除籍出族,并非文亭伯府中人了。你又忘了?”
薛向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见她嘴角微耷,又说:“况且,即便没有此事,杜太傅也只是你三哥的受业师,并非我五服内亲,无需回避,这个主审官,我仍做得。”
崔蕴真双手放在膝上,执着一方罗帕,慢慢地绞着,半晌不出声。
“若没什么事,我便先去盥洗了。”薛向将杯盏搁回案上,起身欲走。
一时情急,崔蕴真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薛向回头望来,嘴角慢慢浮起一抹笑。
“你审案……我有所听闻。”崔蕴真吞咽了下,方压住心中的惧,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问,“你能不能……对杜太傅稍加宽待?”
薛向垂眸看来,由着她拽住他衣袂一角不肯撒手,慢腾腾道:“此案应当好审,御史台参劾时已附初步证据,杜太傅自知罪责难逃,下晌例行问话时也认罪得极爽利。三法司今日已发勘合要求江州刑司配合查证,想来当不会有什么疑议。只是江州路远,文书来往兼调查都需时日,待审讯结论呈至御前,恐怕至快都得两月以后了。”
两相拉锯,宗室们拒不配合清丈,户部和京兆府官员又不可能当真派兵强丈,至少今年的春麦,又让皇亲勋贵们保住了。
目下看来,宗室身份尊贵且势大,哭庙事上,除为首的大长公主被杀鸡儆猴外,余者也未受到真正的重罚,未伤及根本。倒是户部虽大幅调整人事,在地方上进展尚可,但面对这些豪绅巨户,还是略输一筹。
崔蕴真泪将坠,薛向稍一犹豫,又改口道:“况且,既为先帝之师,圣上或许有别的考虑,就算罪证确凿,也得看圣上如何定论。”
本来还兀自能强撑,此刻听出他话里的安慰意味来,反倒是忍不住鼻尖的酸意,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下来。
薛向头轻微胀痛起来,欲要扯出衣袂的手停在半空,迟滞片刻,转而往上,轻轻替她拭掉了眼下的泪。
粗粝的指腹划过脸颊,崔蕴真仿佛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一松,那截终于恢复自由的衣摆倏地垂下。
粉面含泪,更含躲闪回避之意。
薛向收回手,淡道:“我为主审官,自会秉公审理,且三司会审,即便你怀疑我与你三哥有过节,我亦无法挟私报复,大可放心。但案情该如何便是如何,徇私二字,我做不来。”
皂靴触地声逐渐远去,崔蕴真扶着榻上小几起身,远远望向他的背影,半晌没有挪动。
翌日,薛向早早起身至刑部,首次提审杜悯。
杜悯交代得极为爽快,过堂不过半个时辰,录完供词,薛向遣人将杜悯押回牢狱。
先前栖身的那方牢狱门紧锁着,狱卒押着他往前,换入最里一间最为敞阔的牢室,杜悯弯腰进得里间,狱卒指着墙角的白线道:“杜太傅若有需,请曳此铃。”
狱门落锁,杜悯仔细观摩此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靠墙置一软榻,基本物什一应俱全,榻边悬着一根细线,自墙角绕过,想来那头应当连缀着只响铃。
他慢慢走至榻边,扶着墙靠坐下来,闭目养神,似老僧入定。
薛向例行提审过这一回,便暂时不准备再审,耐心等待江州刑司调查杜氏族人所获证词并收集的罪证传回京中。
但大理寺和御史台另有想法,一门心思只想快速结案,数次催促。
待江州第一封文书并卷宗传回后,刑部尚书也亲自来找他,要求他据江州刑司此次提交的证据速审,只道是满朝都对此案结果翘首以盼,必须尽快结案。
证据不齐,薛向不肯仓促结案,刑部尚书连续催促两次未果,怒而更换审官。不出三日,三司议定堂审结论,经通政司递入明光殿。当日肃政司即传旨,翌日一早行常朝。
翌日五更之前,群臣于景运门外待漏院集结,待肃政司礼官宣入朝,方按文武列队进入宸极殿面圣。
齐应直截了当道:“今日特召众卿前来,是想与众卿同议杜氏侵田一案。”
主审官朗声同众臣知会结果:“据御史台参劾,经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会审,自永昌十五年杜悯拜太傅以来,杜氏族人多受恩荫,为地方官府所尊崇,其族人势大,与当地官绅勾结,以地界模糊等为由,侵占邻里田亩,十二年来,渐成大势,江州百姓苦其久矣,多次状告杜氏族人,奈何当地官员与其沆瀣一气,导致如此惊天丑闻从未达天听,蒙蔽先帝与陛下久矣。”
殿中议论声起,肃政司班直往御前带刀一站,亦止不住交头接耳之声。
好一阵后,翰林学士朱进出列启声:“禀陛下,族人为祸地方,杜太傅失察,未曾及时劝谏制止,确有罪过,但杜太傅为人清正廉明,素得先帝敬重,常命群臣效仿其行,此案恐怕还有内情,还望陛下再着有司仔细查处,方令众臣心服口服啊。”
主审官之差遣被撤,此案本与薛向关系不大,大可隔岸观火,但他听闻此言,却扬眉看过来:“朱学士的意思是,质疑我刑部与其余法司审讯的公正性了?”
朱进白丁出身,一路苦读方至此位,自是不敢与这种显贵之子硬碰硬,只好迂回道:“三司公正有加,会审中想来亦绝无徇私之事,但杜太傅毕竟德高望重,还望陛下三思。”
闻言,朝中众臣颇有附和之声,始作俑者那派却是沉不住气,当下即有要员出列,禀道:“陛下,三司会审结论在前,证据确凿,并无疑议,若随意推翻再审,岂非无故质疑三司公正,往后大小审讯,恐怕结论都将不能服众,由是国家法度不能取信于官于民,必将遗害百年。”
立时有人附和:“杜悯永昌五年拜相,九年黜为白身,十五年再拜太傅,短短十余年间,族人竟能从贫寒之族壮大为当地第一望族,可见其中盘剥之剧,江州百姓十余年来,饱受其苦,今当施以重典,方能肃清一方弊政,还当地百姓以安宁。”
“所言极是,还望陛下速下旨意,处置此案。”殿中整齐附和之声传至殿外,几有震耳欲聋之势。
这是一场针对杜悯和崔述的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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