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时抱着膝盖,澄澈的眼睛在兔子灯的昏黄光照下更加水光潋滟,这双眸子往日里全是光彩与活力,现下尽是灰暗与迷惘。
她紧紧将背贴在石壁上,全身呈防御姿态,像一只不小心落进陷阱里的无助小兔。
双眼并不红肿,看来没有哭。
谢星照悄悄松了一口气。
祝云时只是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垂下眼,看上去连同他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她不说话,谢星照也没有再开口,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蹲在她身侧。
逼仄的假山中只有微弱细小的清泠水流声,兔子灯的光线并不甚明亮,仅是将将把二人的面庞照亮,外围仍是黑黢黢一片。
而她就在这一片漆黑中待了那么久。
假山外吹来一阵风晃了烛火,映在山壁上的身影随之轻摇。
“你……怎么来了?”她突然开口问,因半日都没说过话,声音又闷又凝涩。
他微微扬眉揶揄:“你不会以为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吧?我不过恰巧路过,想起某个爱哭鬼小时候天天躲在这偷偷哭,就进来看看。没想到有些人的习惯多年不变,不过——”
他盯着她的眼睛轻笑:“难得的是这次没有哭。”
祝云时脸颊发起烫来,那时阿娘刚死,阿爹尚在前线,她身边仅有阿玥姑姑陪着,皇后放心不下她,便做了主将她接进宫里照顾。
她初进宫不习惯得很,又实在想念阿娘,就天天一个人跑到假山里哭,有次消失太久还惊动了帝后,派了禁卫军到处找她,最终在假山里寻到了双眼肿得像核桃般的她。
她总算被激起些气性,咬唇瞪了眼谢星照,“你才爱哭鬼呢。”
他无奈又带着妥协道:“那不知我们坚强的郡主殿下还要在这待多久?”
祝云时眼波微动,神情闪过犹豫和挣扎。
要不要问他?
放在他们之间的兔子灯散着光,映入他眼底,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回答。
祝云时莫名受到鼓舞。
“谢星照,”她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洛昭国皇子指名要我和亲的事?”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严谨得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
谢星照犹豫了一瞬,肯定点头:“是。”
果然,这件事谢星照和皇伯伯一早就知道了。
“所以皇伯伯给我们赐婚是因为洛昭国?”
谢星照这回犹豫了好几息,才缓慢点头。
“是。”
不是。
谢星照垂下眼掩住眼里的情绪,她不会知道真相的。
祝云时将背又往后抵,坚硬的山壁触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此刻深陷囹圄。
想起那些大臣们的激烈奏请,她与皇伯伯毕竟没有真切的血缘关系,只不过是沾了父辈代代精忠报国,骁勇善战的光才能唤他为皇伯伯罢了,唤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他是一个皇帝的事实,而且是一名心系百姓的好皇帝。
皇伯伯他已经为了护她做了很多。
她无法面对残忍的现实,声音打颤:“所以,我会被送去和亲吗?”
“不会。”
谢星照几乎是立刻就回答,掷地有声。
她喃喃:“不会吗?”
洛昭国近年又蠢蠢欲动,若交出她就能够平息争端,那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事?
虽然她真的很讨厌洛昭国,在假山中待了这么久,她脑中总是回想阿娘病重吐血,临终都未见到夫君,含怨而逝,以及她拽布披麻,独坐灵堂时的孤苦无依。
但她身为郡主,受百姓拥戴,享千户食邑,若要和亲她也不应拒绝。
谢星照敲她额头,语气带了些嘲讽:“害怕了?你这是在质疑父皇,还是质疑我?”
祝云时被他弹额弹得恼怒,抬手便要回击,但谢星照如今人高马大,她连小时候的势均力敌都做不到,双手被他桎梏着根本无法回击,索性忿忿作罢。
她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质疑皇伯伯了?”
“虽然自古以来送宗室女子和亲是最便捷的平息纷争的方法,但仅不过是暂时的和平。况且洛昭国和我们已经剑拔弩张了,就说十几年前的约定如今尚还有效,他们便已得寸进尺地索要好处。所以——”
“你觉得送你去和亲,他们就会守诺不再侵扰我们?”
他眸子迸出寒光,语气也凛了下来:“怕是一年都不到便又卷土重来。无用的牺牲,为什么要做?”
他表情是难得的正经,倒真有几分储君的气势。
祝云时被他说得愣住。
谢星照又笑起来,刚刚他严肃的样子像是她的幻觉。
他调笑道:“所以你是不信任父皇的治国能力?才需要把你交出去。”
祝云时脱口而出:“我当然不会不信任皇伯伯了!”
“哦——”他了然道:“那你是不信任我的能力?”
祝云时被堵得哑口无言。虽然谢星照人是坏得很,但他作为太子,能力似乎的确无可指摘。
但她又不想在他面前承认,她才不会夸谢星照呢,那岂不是自折气势。
“那在洛昭国的人走之前,可以先不退婚吗?”
提出这个请求,祝云时的神色很是不自在。
谢星照闻言紧盯着她看了好几息,看得祝云时心里都发起毛来时,他又扬唇笑了:“怎么,又想嫁给我了?是不是发现比起洛昭国皇子,你更愿意嫁给我?”
他眼睛熠熠发亮,祝云时恍惚一瞬。
她回过神来,激烈否认道:“谁要嫁给你了!我为什么非要在你们两个中间选?”
“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这些日子我还是会找皇伯伯说明白。等洛昭国的人走了,就立刻退婚!”
外人不知道她和谢星照的内情也就罢了,总不能让皇伯伯和皇婶婶继续误会下去吧。
谢星照点点头,站起身来,“那精通兵法的郡主殿下是打算在这过夜吗?”
“当然不是!我还要回府呢。”
她进宫一整日,也不知道阿玥姑姑和采枝是不是担心坏了。她心中生出几丝愧疚。
“那便走吧。”谢星照说着拿起放在他们中间的兔子灯。
祝云时跟着起身,她维持抱膝的姿势太久,一站起来阵阵酥麻流过双腿,她身形一歪撞在山壁上,疼得小脸皱起。
谢星照见她这副模样幸灾乐祸道:“当鹌鹑当久了不会走路了?不会还要我背你回去吧。”
“我今夜睡这都不要你背!”
谢星照憋笑着把灯递过来,示意她握住灯杆。
祝云时双腿仍发麻,只得握了上去,看着谢星照得意的神情,心中很是不甘。
二人就以这般诡异的方式向洞口走去。
和谢星照半吵半聊一通下来,祝云时惊奇发现她心中凝滞竟消散大半。
心神归拢,这才注意到面前这盏有些旧了的兔子灯十分眼熟。
她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星照!这灯不是我的吗?”
谢星照头都不回,轻飘飘道:“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哪里是她送给他的!
“分明是你硬抢的!”
这灯是某年上元夜,她和阿苓心血来潮想要自己制灯笼时所做的。怎知她做了好几日的兔子灯刚做好,还没拿热乎呢,就被谢星照抢走了。
他人当真是顽劣不堪!
他依旧漫不经心:“是吗?不记得了。”
祝云时愤怒咬牙,该死的谢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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