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睡在福利院大通铺的许多个夜晚，常常容易感到饥饿和头晕，我躺在床上闭眼休息慢慢能睡过去，第二天就好转多了。早年的伙食没有后来那么好，以前我们大多喝稀粥，吃小半个馒头，粥里面飘着些菜叶，不喜欢吃蔬菜的满秋会把碎菜丁都挑到我碗里来。到以后彩虹儿童院物资充足起来，食堂的餐盘里几乎每日都有了肉，我晚上就不容易饿了，吃肉顶饱。
我劝好朋友不用连蔬菜都让给我，梅香妈妈说了吃菜有营养，还能通便，你最好得吃一点呀。
满秋调整好小凳子，她一边小点地掰着馒头细嚼慢咽品尝回甘的甜味，一边朝我眯着眼睛讲悄悄话说，她真的不喜欢吃蔬菜，她在老家都吃够了，吃得反胃想吐。
以前她找不到什么吃的，她就去偷其他村民浇过大粪的绿菜吃，并且经常生吃，起初她分不清哪些菜能生吃，哪些植物不能生吃，反正她饿得能偷一点是一点，悄悄摸摸地直接摘了菜，就连忙塞嘴里吞进去果腹。因此她还中过毒，回去以后上吐下泻又饿得面黄肌肉，甚至差点毒死了她神志不清的奶奶。由于她以前偷菜的时候被老头子发现毒打过一顿，此后她就当场吃食不多拿菜，这样被发现后挨打挨骂的风险就小了。以前她觉得那凶老头子怪小气的，后来知道村民一年到头辛苦种地就靠这点收成，她不懂事时成天把菜地扒拉到不成样子，谁看了不得揍她一顿。
满秋后来还去隔壁远些的村子偷水果吃，刚开始她心想这山头那么多果子，她偷点儿为了活下去，主人家也不会损失太多吧。她就当主人家发善心为她续命，以后这家人的福气会越来越好的。她每次偷别人家食物的时候，心里过意不去就要送上祝福。
等水果林的妇女主人终于发现满秋偷果子时，不仅不骂不打她，倒先是问原因，主人家知道她的身世以后，反而主动送了很多水果给她，还把家里腌制好的果酱找来送她。满秋就鞠躬感谢主人家，兴高采烈地抱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回家去。这家女主人是接济了她不少次，某次她又去拿果子的时候，听到主人家的孩子埋怨妈妈：咱们家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爸爸生了病急需要钱治病，妈为什么总是给那个叫花子送水果，你又不是她亲妈，凭她叫你一声妈妈你就心软得不像话，我外地朋友说用他老家的话来讲那个小乞丐就是讨口子，我看见那个讨口子就烦，讨口子，讨口子别来啦……
水果妇人就一巴掌扇到她的儿子头上了，先严厉再温和地教育孩子积积口德，就当是为你爸爸做善事积福气，爸爸的病就会跟着好起来了。妈看那小妮子也怪可怜的，浑身脏兮兮到处讨饭回去给奶奶吃，妈想到如果你是她这种境况，别人帮助了你，我心里也好受了，知道不……
妇人的儿子仍然不服气地嘟哝：可是……可是我又不是这讨口子，我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去偷别人的东西和贪得无厌地讨饭，我看她的样子是惯犯了，指不定可怜的身世都是撒谎编出来的……
妇人一边忙碌着摘水果，一边对孩子有趣地讥讽说：呵，你真有骨气咧，嘴上说得容易，我把你丢隔壁穷村去讨饭，等你讨不着饭，你小子信不信，连别人家的屎你都要偷。你爸妈小时候老家闹饥荒，我们都偷过吃的，更甭说你啦，为了活下去干出这些事也能理解，况且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除非你不是我的儿子。再说你瞅瞅人家小妮子，衣服都破破烂烂，小脸脏得跟个花脸猫一样，你信她在家吃得饱啊？
儿子最后只好嘀咕：妈妈的歪理就是多，我到底不是看您辛苦吗？咱家一年到头才收货一次，这么一片果林太难打理，我们都要自己累死累活地摘那些水果，我也累死了，凭什么给别人免费的水果。我们家一箱水果卖不了几块钱，根本就没有利润，您还要从村上骑三轮去镇上，去收果的厂子里，挨家挨户地问，就为了每斤贵几分钱一毛钱的……爸爸的医药费怎么办……
少说话多做事，臭小子屁话真多。水果妇人粗着嗓子命令儿子干活儿，她满头大汗地摘完一棵树上的果子，便把一箩筐水果递给了儿子，让他把这框果子搬到货车上。
满秋躲在树林后面偷听娘俩的对话不敢现身，听完为止，她没有再去他们家拿果子了。然后她长途跋涉，中途坐了一辆顺风车去了附近条件好的村里转悠，她偷了一户人家里的钱，这户人出了名的扒皮，也很凶神恶煞。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去偷钱，从来只偷食物。她听了那个妇人的话，想劫富济贫报答对方来着，就鬼迷心窍地偷了隔壁村里的钱。她觉得偷东西也不能老往自家村里偷，得雨露均沾地偷，偷钱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在本村偷了，偷食物一般别人还会谅解甚至主动送吃的，偷钱就不好了，她去远一点的地方偷，如果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臭名昭著吧。当时的她低估了各村的流言蜚语，但还好她没有被发现。
最后，满秋就把好不容易偷来的钱，放入农妇丢在树上的外套里，从此没有再去她家讨果子吃了。
我喜欢入迷地听满秋讲她在老家的经历，鉴于我从出生开始的大部分童年基本上都待在福利院，几乎没去过外面，我对外面的一切必然很好奇，我知道我是一个井底之蛙，但我想象自己是高塔之上的卷发公主，等着以后有人来解救我。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是满秋。
当我在塔里听满秋讲各种讨饭续命的事情，就仿佛我同去参与了她那些惊心动魄地冒险之中。我认为满秋是披荆斩棘而勇敢的红发公主，在我的想象当中，这位坚韧的公主穿着一双旧鞋子佩剑行走世界，而且不管是在我的想象当中，还是现实里那个真实的满秋，她的脸上都有好看的小雀斑。
所以我们办家家酒的时候，她有时饰演一位穿靴子的红发雀斑公主。在百姓捐赠的物资里，有一双靴子被满秋千方百计地得到了，这是她从别的女孩子那里换来的靴子，她把自己的鞋子外加喜欢的玩具送给了对方。
其实满秋讲的很多事情，长大后的我自然记不清了，不过我的灵魂守护小菲比的时候，在一旁也听着她们那些叽叽喳喳的小话，心酸地重温了这些困苦的往事。
满秋很喜欢吃实在有弹性的馒头，对于菜粥，她只觉得是续命的东西，仰头咕噜咕噜像喝水一样喝光就行了。而怕饿的我什么东西都吃，她分给我蔬菜丁，我便想掰一半馒头回报她，可是她推拒了，她劝我独自吃完，否则我会没有力气的。
在童年挨过好几次饿，我得了低血糖，低血糖发作的时候，我浑身软绵无力，有些浑浑噩噩，身体发着抖，感到眩晕，这种感觉就像我快油灯枯竭死掉了。
晚上，我在黑暗中躺着饥饿时，有一种抽象的通感，我那副身体中间部位的灵魂很宽，在空气里被酸痛地咬住了，饥饿感磨得我的身魂更加空旷。我想尽量述出这种饥饿的无奈，我不知道其他挨饿的孩子是否与我的感觉一样。
偷食物经验丰富的满秋为了我，从金盆洗手到出山重操旧业。原本她进入彩虹儿童院过了几天好日子以后，就发誓再也不去偷东西了。而讲义气的她见我喝粥喝不饱，晚上饿得难受，有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满秋开始偷一些院儿里的食物藏起来，她所说的吃得多就是这个意思，当夜晚来临，我们在破旧的大房间睡大通铺，趁值班巡逻的保育员打盹睡过去了，她则蹑手蹑脚地下床翻出藏起来的食物，然后悄悄地跑到我的床位来，她会与我藏在被子里一起分享食物，我们啃着冷硬的馒头，吃起宵夜好不快乐。我俩就像唧唧吱吱的小老鼠似的偷啃蜡烛。
有次满秋从我的床位离开正要回去睡觉，不慎被保育员发现了，聪明的她立马装作了梦游的样子，保育员就把她引导回了床位，她微笑着还回头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满足地吃饱睡醒的一天，稀稀拉拉的阳光缓缓照入了宿舍，隔壁床一个小男孩儿发梦以后变得神经兮兮，他睡眼惺忪地冤枉我偷他的东西，偷了一条银色的挂坠，这是他被遗弃时身上所带的东西，故此他分外珍惜那条挂坠。他梦见我偷了挂坠的当天，那条挂坠正好不见了。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从来不偷东西，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偷。在我澄清自己的某个瞬间，我有了个小人一般的念头，我突然想起了满秋，满秋昨晚在这里待过，会不会是她偷的呢？
可是小男孩儿不管不顾地认定我是个贼。我差点想说，你可以去问满秋，昨晚我们待在一起。但我最终保持了理智，没有背叛我亲爱的朋友。
小男孩儿对我质问无果，我没有偷根本不可能认下这个可怕的罪名，我在保持清白上是很犟的性格。接着，这个死男孩儿便冲上来揍我，我们在一束阳光照耀过来的片刻厮打在了一起，如同聚光灯打在了擂台上。
我一个人的力气不比他大，当时我的力气却奇怪地变大了，然后我们旗鼓相当，勉强保持揍来揍去的平衡，接着是清晨刚刚苏醒的满秋加入这场打架斗殴，帮我一起生气地揍了回去。她从大通铺上醒来经常首先看向我，看向她这辈子的第一个好朋友，再看向保育员妈妈。
在满秋看见我和臭小子早起斗殴的那瞬间，她二话不说光着脚丫子就飞奔过来，变身为了红发雀斑公主拔剑拯救了我，她拿了保育员妈妈放在桌上的鞭子往小男孩儿身上拼命地抽。孩子们被逐渐吵醒了，有的孩子害怕地哭了起来，但围观斗殴的孩子更多了。
保育员妈妈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这是宿舍里第一次失去秩序，三个小孩像马蜂窝似的混乱，我们挪来挪去地乱打一通，撞得周围噼里啪啦直响，还误伤了其他的孩子，然后其他孩子也加入进来一起打架，一时之间宿舍里混合的哭声和笑声一片，嘈杂不已。
我们鬼哭狼嚎，保育员妈妈叫来了帮手一起分开龙卷风般斗殴的孩子堆，大人们又惊又吓，然没多久就平息了这场风波。
这把梅香院长都惊动了，妈妈们一起审理此案，分别对我们进行问话，也问了问我附近床位的旁观者。
梅香院长了解来龙去脉以后，她并先没有认为我偷东西了，而是反复仔细地问我们各种细节，从昨晚开始讲起，然后满秋跑过来和我一起睡了会儿的事情暴露了，还好没有暴露馒头。
梅香院长和其余几个大人正教训孩子们，主要先训我们发生矛盾就随便动手的恶习，这时值班的保育员妈妈又从男孩儿床位缝隙的板子里，终于找到了挂坠。
那个孩子为此必须先向我们道歉，这是梅香院长要求的。我和满秋没有及时求助保育员妈妈，同时厉害地把男孩儿揍了一顿，害得其他几个孩子都打了起来，我们也得道歉。
大家互相道歉，握手言和。在大人的威严下，我们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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