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有好女，玉质天真，与顾生竹马绕膝，两小无猜……”
桂香殿里，灯火爆开一朵灯花，浅水将烛芯剪去一截，让内殿的灯光更明亮些，小主看书眼睛也能更舒服些。
芳宝林正在灯下捧着一本话本细细品读，她细弱的身子倚在案几边宛如一朵初生的半边莲，白皙的小脸近乎虔诚地看着墨色的字块，唇间几乎轻不可闻地念着话本上的文字。
这篇文她已读了万万遍，每一个字她都了然于心，她轻快地读着，“女恐恩情中阻，日夜惕厉，渐成刻深之性……”
浅泽也坐在灯下，她的指肚结了一层厚厚的茧，手指拈着细长的丝线几下就打完了一个简单的络子。
在她身边的小竹筐里，不同颜色的各种络子已经堆了厚厚一层。
尽管这个话本她也已经听了无数遍，可每当小主念到那句‘未几，病骨支离，灯烬孤帏卒以寒夜’时，她总是忍不住心情愉悦地扬起嘴角。
话本只是个外头街坊间最普通的货色，是那些久试不中的寒酸举子为换几个酒钱随手所做，情节也简单。
大抵是讲江陵有一女子，同夫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夫郎独自入京刻苦念书求功名，功成名就之后仍不忘发妻，将她接入京，可不曾想女子日夜惶恐乃至于渐成刻深之性。
最终，感情消磨殆尽，十年结发，一夕分镜。
郎君停妻再娶，女独守旧院最后凄惨孤单死去。
浅泽将最后一截线缠在手上，喟叹道，“不知这日何时能到来。”
“快了！”浅水笑着从窗边走过来，“小主，临水殿的灯熄了。”
芳宝林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花车没来？”
浅水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想必又是贵妃娘娘大显神通。”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芳宝林神情未变，目光穿过窗棂扎入幽幽黑夜，她在思量——这个人会是她的机会吗？
想了许久，她还是嘱咐浅水道，“你替我去临水殿送一盏我们自己做的莲心茶去，再帮我带几句话。”
-
临水殿里。
霁禾吐了口气，将身上单薄到动一动就会掉的衣衫换成了她夜间常穿的绵绸长裙，柔软的质地，躺在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床榻间，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
今夜守夜的是采菱。
因为之前的事，她很是有些战战兢兢，小心地将那盏桂香殿送来的莲心茶奉到床边，声音也是紧紧绷着的：
“小主，芳宝林送来的莲心茶，要用吗？”
被宣旨侍寝，结果却被半道截胡，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个天大的羞耻，是贵妃洋洋得意地宣告得罪她的下场。
沦为笑话的苏贵人应该是恼怒的、气愤的、崩溃的。采菱听说了太多过得不顺的嫔妃将怒气撒在身边宫女的事。
本来今夜小主侍寝，守夜的宫女差事最轻松，在紫宸殿外候着就是了，也是因为轻松，金嬷嬷才将今夜分给她。
可……采菱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一个眼神就招来一顿毒骂。
霁禾哪里看不出采菱的紧张，香风扑面，霁禾温柔一笑，“莲心茶清苦解暑，安定心神，采菱你这两日也受苦了，你喝了吧。”
采菱呆呆地抬起脑袋，就见自家美丽似仙的主子目光像看一个调皮的小妹妹似的看着自己，温柔又体贴。
“我晚上睡得极好，你也不用候着，你安心睡吧。”
像是有一口气梗在她的喉咙，采菱莽撞又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小……小主，您……难道……难道不生奴婢的气吗？”
像她这样见异思迁不忠之仆，就连金嬷嬷都对她满眼失望……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她生性要强，哪怕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倔强地不肯露在面上一点。
看着采菱，霁禾就想到了自己的上一世。
谁说卑贱之人就不配长出一根挺直的脊梁？谁说低微之人就必要奴颜媚骨，对高位之人俯首帖耳。
金嬷嬷曾教导过她：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越是被忽视被瞧不起的人，反而越有可能在某个关窍给你致命一击。
就像她，谁曾想一个卑微的任打任骂的妾室死之前还能拉着国公夫人和国公嫡子陪葬呢？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例子，更不敢低估任何一个人的‘潜力’。
“我不生气”，霁禾想了想，还是选择将实话告诉她，想要收服一个聪明且骨头硬的下属，首先得以诚待人。
“说来也是我不顾你的意愿让你来了临水殿，”霁禾顿了下，“我身边正缺像你一样能干又聪明的人，我看中了你，希望留你在我身边，但在你眼里，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子……”
“奴婢不敢……”采菱又紧张了起来。
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明亮发光，她在小主眼里原来是能干又聪明的吗……
“你对来临水殿不满，自然不会好好做事，不好好做事那便和我一开始看中你的目的背道而驰，”霁禾话锋一转，见到采菱脸上露出紧张后才接着道，“我身边的人可以不够聪明，也可以不够能干，但不能不够忠心。”
“采菱，你明白吗？”
如果说前言是她对采菱的同情和温柔，那后两句就是她温柔下的残酷，既是告诫也是示警。
临水殿的宫人们也很奇怪，本来昨夜还在担心桀骜不驯的采菱值夜会惹怒小主，没想到一大早起来采菱居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围在小主身边。
又是殷勤跑膳房给小主准备润喉的雪梨汤和小主喜欢的早膳，又是抢着服侍在小主身边鞍前马后。
净完手准备给小主梳妆盘发的采春哭笑不得，悄悄问小盒子，“采菱这是怎么了？”
小盒子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她现在知道我们小主的好，在拼命表忠心求小主的信重呢。”
采春神色微凝，“你说小主今日穿的藕荷色裙子配翻荷髻呢还是配飞仙髻？今日请安回来我定要去殿中省催催绢花，小主如今都是贵人了，绢花还不足两匣子呢！我也得让小主看到我的忠心才行！”
小盒子愕然。
这是采菱的打鸡血激起了其他宫女们的竞争意识？诶，不行，他也得想想法子表表自己的忠心啊……
“苏妹妹，昨日夜里不好过吧？”詹顺仪捂唇偷笑，摆明了就是看热闹。
霁禾唇角一抽，这詹顺仪怎么像是没脑子，前一日口口声声控诉贞贵嫔截胡抢她恩宠仇恨不共戴天的是她，今日第一个来落井下石的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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