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卑鄙的人。
爱是欲|望,是贪婪,是忌妒心。
二十岁时我以为仕途重于一切,上司交给我的任务都是顶天的大事,每份付出和心血都要有回报。也许是我真的曾经一无所有,衣食发愁,才会害怕失去一切。
我的温和是一层画皮,交际是谋生的手段,谦让是求存之道。我的同伴都是天之骄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无地自容,只能刺骨悬梁。
该如何回望?
哪怕借上秦王府的东风,我有机会顺利入仕,可我的力量太绵薄。朝中三百六十多个官员,谁也瞧不见我。
那些藩将与我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皇城里飘萍一样的人。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我甚至不能保护我自己。
直到人到中年我也会想,如果我不是我,不需要绞尽心力换取功绩,生活也许会更踏实、更平稳。
甚至说句气死祖宗的话,如果我也有房谋杜断的父荫,没准我能更早地被许诺为衡真的驸马都尉。我们会是从小到大的神仙眷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世不分开。
但没有如果。
黄河哗变十日后,思摩在烽火台下望见了薛延陀国的军旗。
这是一个贞观三年才建立的新国家,大唐在漠北的第一个藩属国。
国主夷男可汗原本是突厥贵族,受困于颉利暴政,率领部众反抗。正逢大唐攻打颉利在即,圣人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好帮手,这才扶植夷男自立门户,定国号为薛延陀,共同抗击颉利。
自从颉利不再,薛延陀独自在漠北做大。
我检查他们的朝贡记录,上贡得不是很殷勤。其他藩属国向来捡宝贝送给大唐,他们只送些常见的动物皮毛,打发叫花子一般,近几年来连国书送得也没有几封。
薛延陀与思摩的驻地定襄城离得不远,眼见黄河畔除了乱子,几日之内,夷男的骑兵翻越沙漠,直捣定襄城。
午膳时逖之说:“我觉得圣人养虎为患。这不是趁人之危嘛?思摩一出事,他们就打过来了,可见并不是很臣服的。”
今日堂厨有莼菜团、鱼肉毕罗、蒸牛犊、醋荠菜和沙州送来的穹窿甜瓜(注:哈密瓜),可我半口也吃不下。
我拿筷子戳鱼肉,两眼发直:“吃你的罢,不会说话就别说。”
“藩属国造反,又不是你造反,别太往心里去。”逖之塞给我一瓣甜瓜,安慰道:“思摩怎么样了?”
“他哪里打得过人家?退到朔州去了。”
并州都督李勣人还在路上,思摩自知不敌,向鸿胪寺遣使告急。
思摩的求救信写得字字血泪,我仿佛能看见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头。
信里还夹着一篇给我的字条,思摩的泪水洇湿了白麻纸,恳切道:“请告诉圣人,我辜负了他的心。如今我就要死去了,若有来生,我愿意做圣人的父亲,用一生保护他。”
逖之捂着眼睛道:“我劝你不要原话说与圣人听。”
我知道。
圣人不会放弃思摩的,圣人喜欢思摩,我看出来了。
圣人溺爱这种人,很乖,很忠诚,但是没有能力。敕碟从洛阳传回长安,圣人迁李勣为兵部尚书,率领五路大军夹击敌军,营救思摩。
这是多年未见的一场大仗。
五路大军中,包括李勣,营州都督张俭、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庆州道行军总管张士贵、凉州道行军总管李袭誉也都是中原人,朝中的藩将没有一个被选上战场。
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很不高兴,自己跑到鸿胪寺问我:“我熟悉路,怎么不教我去?我与思摩很有些交情呢。”
“打吐谷浑那一次不就是你去么?各位将军轮流上前线,大伙都有机会,也省得人家眼红你啊。”
突厥人是最不讲究假客气的,他们血脉里就没有这样的教化。执失思力不买账,抱怨道:“吐谷浑是六年前的事了,打高昌也没有教我去啊。”
“你少蒙我,江夏王说打高昌之前你陪圣人打猎,同圣人抢同一头鹿,没抢过他还把自己的腿摔断了。”
我招呼他坐下来,从书柜里取出一沓文书递给他,“中原话水平测试题,教你手下的回纥兵突厥兵高昌兵都写一写,下个旬休日之前交给我。”
执失思力推脱道:“别了罢?我们平日里又要练兵又要巡逻,谁有工夫学写字?”
“那这就是你的不对,我是不是交代你每天教他们学写十个字来着?他们都归降多少年了,还不认字?”
“我倒是想教,我也不认字啊!”
我狠拍自己的额头,抄起案上的笔,忝墨疾书。执失思力抬起眼眉,瞄着我的笔迹:“什么这是,你要弹劾我?”
“弹劾你的头。给你开一封去国子监旁听的介绍信,你从明天开始和遣唐生一起上课。”
我在心里评估他的水平,他恐怕要和吐蕃大字不识的关系户一起了,“到时候让你师傅把你的功课和旬考卷子递给我,我会一直盯着你,你不要懈怠。”
执失思力大叫“不要”,开始用突厥话骂我,骂也骂不过我,抄起我的镇纸便要与我搏斗。我豁然间产生了一种对我娘的共情,每个拿藤条打考试不及格的孩子的爷娘恐怕都是这种心态。
我的儿,比起你们永远变不成一个真正的“大唐人”,教人瞧不起,我宁愿你们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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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勣升了官,更像一只奔射出箭筒的长簇。
他带领六千亲兵踏平白道川,眼见思摩教人打得一路溃逃,自己勒马穷追,终于在关隘口追上薛延陀军。不等敌人的长槊劈向思摩的穹庐毡帐,便打得主将退守河北。
薛延陀致书鸿胪寺,希望派遣使臣与大唐谈一谈。
军功是兵部的,谈待遇是我们的。江夏王在此时也不好过,一天下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今日是太庙祭祀的日子,江夏王有工夫交待逖之每个死了的功臣喜欢什么样的贡品、太庙表演什么节目文德皇后才能显灵、如何把高祖皇帝的显灵时间控制在一炷香以内,连半句话也没有与我说。
我有点绝望。
文德皇后去世五年,今日在祠堂部司全体巫师的努力下,终于成功显灵。可惜圣人不在,儿女上学的上学嫁人的嫁人,皇后显了半天灵都没看见想见的人。
逖之才不管旁人,他自己很激动,连蹦带跳地对她挥舞手臂,大喊“姑姑我入仕啦!我在祠部司!以后我管你的坟!”
可娘娘去世时逖之还小,她根本不认得身为成年男子的他。一阵风吹走玄冕,逖之难过得当场哭了,没命地往香炉里塞纸钱,希望再与她聊一会儿。
江夏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扽回来。
逖之泣道:“难道她讨厌我么?”
“不是,她想看清楚你的模样。”江夏王指了指祭台上的龟壳,裂纹七扭八歪,极不熟练地裂出两个字:
“瘦了。”
逖之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姑姑!我们很想你啊,圣人也很想你,他都睡不好觉!”
龟壳裂道:“世民呢?”
逖之着急道:“姑姑他在洛阳,他还没回来。你下次还来好不好?他很快就回来了!”
龟壳道:“那算了。”
高祖皇帝就不同,高祖皇帝酷爱显灵,显起来就显个没完。
龟壳刚刚裂出一句“我侄道宗”,江夏王立刻将其翻了个面,不成想龟壳的反面继续缓缓龟裂:“还在礼部?”
江夏王挥手教我们走,龟壳裂出一句:“再聊会啊”,又裂出一句:“世民何在?”
江夏王咳嗽两声,道:“在洛阳,今日没来。”
龟壳道:“太好了。”
我扒在门外旁观这场奇观,心中盘算着,不知圣人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景象。
太子做了皇帝,没准让三省六部都装扮成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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