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阳斜晖,似夏夔二十五年的上元佳节,火烧云如金火,将天空渲染的奇绝壮丽。
金簪杵着轩辕枪站在悬崖边,看向缥缈的山间旷野和美丽的天穹。
【这美景配得上女帝之殇。杜鹃就从这个地方被逼跳崖。若我能在此杀了慕容涛,同归于尽,算是了了帝王壮气。】
她回首看向站得颇远的慕容涛,又生出自嘲。
【语言激将都不能让这人近前,真是固执的将军。连同归于尽的机会都不给吗?姜还是老的辣。慕容涛在京都郊外一朝被蛇咬,已不敢再轻信失足。】
“你谁啊,臭婆子,走开。”一名北延士兵推开摸过来的无脸婆婆。
金簪落寞的思绪微顿,看向被北延兵推倒在地的老人。
将死之际,她心生怜悯,缓缓道:“朕是女帝,害国如此,害人如斯。她说不定是来找朕报仇,不如,你们放她过来。”
慕容涛闻言,嗤了声,朝踢打老婆婆的士兵挥下手。
他很好奇,京都的穷苦人会怎么对待这位亡国女帝。
无脸婆婆被士兵一推,向金簪撞去。
金簪心下微动,下意识就接住她。
她的身子骨弱得很,力量也不够,与无脸婆婆一起跌滚在地。
慕容涛见状,哈笑出声。一时间,围拢的北延兵看他的脸色行事,也纷纷大笑。
“女帝摔跤,多新鲜。哈哈哈……”
“听说,金平元年,女帝很好看的,传闻是天下第一高贵的美人。如今啊,丧家之犬……哈哈哈……”
“光论容貌,她同那臭婆子差不多。哈哈哈……”
……
金簪的唇角挂着苦涩,没管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成王败寇,古来如斯。她下决心走到这悬崖边,就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再失去,更不在意世人的目光。
“婆婆,你要找朕报仇吗?”金簪看向无脸婆婆嶙峋丑陋的脸部伤痕,再及她的双目混浊翻白肉,整张脸形容可怖且周身极臭。
但是,金簪不在乎。
她的手被无脸婆婆紧紧地拽着,耳闻她“啊啊啊……”地比划。她既听不懂,也瞧不明白。
有司赤燕很开心,无与伦比的开心;
她又很难过,难过于母女两人落得这般田地。
【老天,你终是对我有司赤燕不俗。我见到簪儿,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只是,我的簪儿已经认不出母后。簪儿,阿娘的比划看不懂不要紧,只要你能活下去。】
她心下一狠,大声嘶吼一声,在北延兵的嘲笑声中将金簪往悬崖外猛地用力推去。
“拦住她。”慕容涛虽防这茬,但觉得金簪这个病弱女帝既会讨饶,就不会寻死,而这又瞎又哑的婆子能做什么?他没想到老婆子真得胆大包天。
金簪枯败的脸上露出无谓的笑容,顺无脸婆婆得这股推力往后滑去。
如同杜鹃一样,人落在悬崖外,向无尽的崖底砸去。
她仰面婆婆的神色,再及上方的微黄白云,拂着晚风,好似回到天坛上祭天那会。一切豪情壮志都随着越来越远的云层远离而去。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无脸婆婆的手往前伸了下,察觉崖下吹上的风。她可怖的脸露出一丝难以分辨的笑容,听到后方纷乱的脚步。在慌乱中,她摸到那杆轩辕枪。
她一把提起轩辕枪,朝近前的士兵胡乱地挥舞,在这些人的诧异下,旋手枪柄中央。
轩辕枪发出咔哒声,轩辕长/枪变为短/枪。
慕容涛心下一惊,急喊道:“不对,留此人活口。”
然而,士兵的刀极快,一刀刺入无脸婆婆的肚腹,再拔出来时血溅红了残阳,背对的火烧云像烈火焚烧般的绚烂。
“谁让你杀她?她眼瞎都知道轩辕枪的变化,定是皇族中人。”慕容涛狠踹杀人的士兵一脚,再派人去抓无脸婆婆。
无脸婆婆奄奄一息地往悬崖边挪,将手里的轩辕短/枪用最后的力量砸向崖外。
慕容涛警觉,反应极快道:“不好,悬崖下有问题。快寻下崖之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一把拎起无脸婆婆,掐着她的脖子怒吼,“说,你是谁,同党是谁?”
“噗……”无脸婆婆呕出一口血,灵魂彻底沉入无间的黑暗。
【簪儿,阿娘错了。愿神灵护佑你,平安渡过此生。簪儿……】
慕容涛恼恨之下将无脸婆婆的尸体扔下悬崖,转身带人向山下狂奔而去。
**
“呕……”金簪从破碎的藤网上爬起来,呕出好大一口黑血。
血水中的斑斑点点比之前那口要少许多。斑驳的虫子在血液中翻滚,慢慢地随流水而去。她的目光从乱石溪前挪移,看向拍打身上残枝破叶的高瘦毛脸男人。
这个男人在悬崖半空用藤网拉住两人,随后抱她落在深坑溪涧,又将金簪拖上浅溪后扔下。
不然,以金簪现在的身体砸下悬崖,即使有藤网阻挡,都要断胳膊断腿,吃一番好苦头。
男人络腮胡,高瘦,偶尔扫来的眼神透着沉澈感。
金簪暗道:若是判断不错,应是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向下一撇,落在男人脚旁的破碎尸体。一眼认出那尸首是早前摔下悬崖的杜鹃,金簪跌撞地爬过去。
她抱起杜鹃的尸体,嘶声喊着:“杜鹃……杜鹃……对不起……杜鹃……”
泪珠滚落脸颊,无力和颓败感在金簪的心上再添一笔。
凌云看向高空落下的轩辕枪,走过去捡起来。
当他捡起轩辕枪时,一具尸体砸在脚旁。他的眉心跳了下,若是尸体再偏点,几能砸死人。他如死鱼眼似地盯在被溪水浸没的尸体,走上去将无脸婆婆抱起来,放在杜鹃的尸体旁边。
“明明约好在前方的繁花镇汇合,偏要上秋山,又害死一人。”他森冷的目光落在沉浸自我思绪的金簪身上,似在说给她听。
泪眼婆娑的金簪听见了,猛然看向他,哽声责怪:“为什么不救她们?”
“藤网是临时现编,只能用一次。若是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救不了你。”凌云充满恶意地淡声道。
山外鸣镝声响。
凌云看向半空的信号,将金簪一把拽起来,“时间紧迫,走。”
金簪推开他,却发现此人的力气极大。
她用最大的力量捏紧这人的手骨,嘶声道:“葬了她们。”
凌云冷静的眸色对上她倔强的眼神。这个女人已经面目全非,除这双眼。不过,这眼里也没有登令楼上的映日金辉,有得是苟延残喘的愤世绝望和一点不知道哪来的固执。
他的眼神渐趋发狠,使劲拖上金簪就走。
“没时间,已经浪费两天,北延兵很快就会进秋山寻你。”
金簪被拖拽向前,回首那两具并排的尸体,再次用力拉他。
“那就带她们一起走。我可以背一个。”
凌云蹙眉,看向固执如斯的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将手中的轩辕短/枪砸在女人的身上,见她被砸得往后跌又去拉稳她。
他咬了下牙,回去捞起两具尸体,各抗在一边的肩头,率先向前走去。
金簪发现此人话少,但是,心肠不硬。她收敛眸里的情绪,一步一跌地跟上。目光从软软的杜鹃尸体移向无脸婆婆的。
无脸婆婆的衣衫下掉出一截金色的甲套。
这是有司赤燕唯一没被搜走的东西,也是给她换脸的星儿和老者的恶趣味。
凌云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转身看去。
金簪颤抖地捡起落在石缝里的金色嵌翠玉的甲套,喃喃道:“这……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分明是……”
【我母后的东西啊。】
她猛然看向无脸婆婆的尸体,张口间哽咽上喉,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只沉默一会,将甲套塞入怀,哽声道:“走。”
凌云不知她有何发现,竟有了点生气,盯了一会后兀自赶路。
两人入密林,凌云寻个土略松软的地儿,从后腰取出一柄半臂长、半个巴掌大的正方钢制管。在他的巧手折叠后,方管变为刀铲,开始用它掘土挖坑。
“时间不够,只能将两人埋一块。你去捡点枯枝烂叶铺在土上面,北延兵就发现不了她们。”
金簪跪在无脸婆婆面前,轻轻地拉开她的衣襟。比起脸和手,无脸婆婆身体肌肤要相对干净得多。
她抓起无脸婆婆的长指,抚摸小拇指、无名指、中指上留下的疤痕。
当年轩辕帝被有司赤燕得手,恼怒之下命人斩去有司赤燕的手指。神女阿乐及时制止,保下有司赤燕才的双手。但是,有司赤燕的左手三指上留下连药膏都消不掉的疤痕。
【这是母后的手,因她三指有痕,所以常年甲套不离身。
母后……母后……你怎么会……】
金簪确认无脸婆婆的身份,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深深地闭上眼睛,眼泪像是连成线的珠子,不断滑落。
她嘶嘶喊:“母后……母后……母后……我是簪儿啊。”伤心欲绝的她伏在无脸婆婆身上泣不成声。
凌云挖好坑,将杜鹃的尸体放入坑,再来搬无脸婆婆的尸体。
他毫不怜惜地扳开金簪的手,没多余的好奇心去了解老婆子和金簪的关系,只将无脸婆婆的尸体埋入坑。
金簪抓向无脸婆婆的手,嘶声喊道:“啊……母后……你放开她……母后……”
凌云的手一僵,愕然看向金簪,再及手中无脸婆婆的尸身。
他好像明白无脸婆婆在上山前拦道的真正用意。
凌云自随张廷玉一家前往学海道府的余阳郡后,再没见过无脸婆婆。这次,他从学海府入京,在街上偶遇这个眼盲口哑的无脸婆婆。
曾经铁老大很照顾无脸婆婆,说她像是他从未见过的娘。铁老大投奔石鸣春时还想带走无脸婆婆,却被无脸婆婆拒绝。
凌云在街上偶遇无脸婆婆,出于善意救济老婆子,不想被无脸婆婆道破玄机。
无脸婆婆以手比划、临空写字,说是要帮忙。而她说的忙便是帮沈太傅,完成他的救帝计划。
彼时,凌云挺诧异无脸婆婆知道这么多事。
如今,一切有了答案。
天下最私密的事都瞒不过有心人。何况,这是谍探之首出身的有司赤燕。
凌云只叹一句:作恶多端的轩辕太后有司赤燕,曾经害多少京都的妙龄女子,弄得人家破人亡。她竟也有沦落京都街头的一天,四年间受尽人间苦楚。天理昭彰,善恶有道。
金簪的心好似被抽离身体,泛起不如随母后死去的意思,直至远方的狼嚎声从朦胧的天色里传来。她的心好似又被一道使命拉回身体,绝望的哀伤在清醒的眼神中退却。
【我轩辕金簪,于天下人前立誓,此生必夺回西六府三城,驱摩尔狼人于天阙山外。】这是登令楼上的豪言壮语。
“狼……狼叫声。”金簪哽咽地低声道。
凌云一愣,侧耳一听:“深山常有林狼,离得尚远。”
金簪跌撞起身,摸把眼泪。她亲手将有司赤燕拖入坑,退下身上的锦袍,将它盖在有司赤燕和杜鹃的身体上。
她忍受内心巨大的痛苦,嘶声喃道:“母后,你说得对,簪儿没用,最没用的女帝。但是,孙太傅、凌少保,沈少傅,他们教朕,天子言出九鼎,不可失信于天下。簪儿对不起您的期望,也对不起杜鹃、南叶她们。但是,簪儿……想要活着,想要像楚刘素太保一样,堂堂正正地立在朝堂、世人的面前……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呜……对不起,母后……”
眼泪随哽而下,再次湿了金簪的衣襟。
无力感和生的意志冲刺她的周身,对抗之中的她伤心欲绝,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不如我就此随母后睡去。不可以,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怎么能去死?
凌云仰面压下随她情绪泛起的酸楚,上前再拉金簪。
他将沉浮情潮的金簪拖放在树下,拾起铲子开始填坑。
耳闻抽噎声,他回头道:“与其无用的哭泣,不如捡些树叶过来盖在土上。你不想她们被慕容涛挖出来吧。或许,为人子女,你不想替她们报仇。”
金簪的手捏紧甲套,闻言起身去捡落叶。
然而,她刚有动作,人就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凌云一把扔掉铲子,将人抢抱而起。
“喂……轩辕金簪,轩辕金簪……”他喊不醒人,一拳捶在地面。
他瞧着填了一半的坑,先将人放下,快速干完活。
待坟墓的标记做好后,凌云背起昏厥的金簪,向约定好的目的地行去。
**
绕过秋山就是小阳山,那是一处极小的山地,被藏龙山、秋山围拢的地方,正是凌云同下属约定的会面地点。
半道上,他的人陆续出现,替两人断后以及扫除痕迹。
晚间,山林湿冷幽晦,凌云死死地盯在轩辕金簪沉睡的脸,几次拔出匕首在她的脖子间滑过去,又转回手中的木偶。
他也不削,只一刀一刀地划着。若是削制,地面会留下木屑痕迹,恐被北延兵发现踪迹。在这山中寒夜,几人还不能生火。
“我说,头儿,咱们费老大劲将这个……”陆鱼儿实在对形容枯槁的女帝尊敬不起来,咽口吐沫道,“将这……女人救下,你数次看她,又提刀在她的脖子前来回挥蚊子、飞萤。我瞧着头儿你的问题很大啊。
你这是要帮她还是怎么滴,在纠结什么呀?”
陆鱼儿也是有眼力见儿,瞧凌云的动作分明想要宰了女帝。
凌云睨他眼,淡色道:“明日个你带何秋刀先往前走,在小阳山那边与江城子汇合。我们以行脚商的身份出西行关,入胜争道府,经洛川江返回学海道府。”
“吼吼,出来半年,终于能回去了。不过,头儿你规划的路线够绕够长,途径数个大势力。”陆鱼儿见凌云绝口不提女帝,也顺了他的意思,笑道,“咱们兄弟几个知道你要帮县府君打探各地的情况。”
后半夜,凌云将金簪背上,趁夜赶路。
断后的何秋刀来报,慕容涛的兵马失去方向,返回英雄大道,恐怕要封锁英雄大道。
凌云颔首:“慕容涛从小韩家关入中原,西行关已在北延兵的管制。我们得赶在他的令兵将消息带往西行关前出关绕道。陆鱼儿,你脚程快,同秋刀先走。”
“是。”陆鱼儿带上何秋刀,快速钻入深山,消失不见。
天亮时,金簪是被饿醒。
那股饿,像是数年没吃饭,饥得人手脚发软发颤,连肚腹都在嘶嚎。
“我……好饿好渴,有吃吗?”在饥饿的控制下,她毫无障碍地问了出来。
凌云没理她,继续埋头走路。
他必须要赶在慕容涛的人到达西行关前出关,而背上这人连七十斤都没有,只一张皮覆在骨上,被折磨地够够,倒也省力。
金簪饿得眼冒金星,推在眼前人的肩头试图下地。
她的双腿被这人狠狠地抓着,一点没松。大掌搁腿骨,不仅痛还痛得人越发饿。金簪饿得受不了,张口往他的肩头咬下去。这股子从骨髓里生出来的饿,可以令她啖血食肉,便是生食都无妨。
“啊……”凌云一把将人甩下背,转手又下意识拉住人。他将口含血迹的金簪猛得扯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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