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军绿色蓬盖卡车沿着戈壁公路奔驰,卷起黄沙,轮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尾迹。
“咳咳——”
纵然提前用织布捂住口鼻,方秋芙还是吸进了飞沙,喉咙痒痛,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身侧的青年察觉她的动作,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方秋芙出生时就带有先心病,身体底子差,淋不得雨,吹不得风,每次感冒都要让朱妈照顾许久,长大后也不见得好转。
如今历经骤变,从沪市过来的一路上,若不是身旁的少年照顾她,她怕是早就死在火车上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里了。
方秋芙摇了摇头,强行挤出一个亮晶晶的笑眼。
“我不用。”
青年却很坚持,“喝吧,你声音都快哑了。不用节省,马上就到。”
她拗不过,道了声谢。
接过水壶时,方秋芙的视线扫过少年的指尖。一双手修长如玉箸,即便因长达半月的颠沛而沾满了灰,也掩不住格格不入的矜贵。
方秋芙心头叹气。
她知道,岑攸宁最爱干净了。
抿了小半口水润了润喉咙,方秋芙将水壶塞了回去,再次挤出一个乐观的笑容,戴回面罩,顺便转移话题。
“真漂亮,雪山镜湖,我们能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
岑攸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远处的苍川县轮廓逐渐清晰,低矮的土色建筑群匍匐在霜砾山脚下,天际处雪山巍峨连绵,山头积雪终年不化,神秘悱恻。
“是啊,真漂亮。”
两人的目光在车内短暂相接,闪过一瞬间复杂的神色,是思念,是担忧,但又很快被故作轻松的姿态粉饰。
他们总是默契十足。
接下来的一段路,谁也没有再提过去,继续聊着远处的雪山与那汪湛蓝的淡水湖。
“你看,那边就是湖吧?”
“嗯,应该是明镜湖。”
“周围还有草甸和沙丘,也不知道农场那边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还要放羊放牛之类的。”
岑攸宁望了一眼,不自觉把话题拉回她身上:“半荒漠半绿洲,想来这里的气候合宜,虽然干燥了些,但阳光充足,对你身体挺好。”
“我身体是娘胎里亏的,补钙也没用!”方秋芙叹了口气,“怀我的时候摔了一跤,营养也没补上,也不知道算我命大还是命薄。”
岑攸宁立即变了脸色,语气强硬起来,“不要说这种话,你会好好的。”
方秋芙咬唇没再回嘴,撑着手抵住下巴,透过篷布去看外面的草木,思绪渐渐飘散。
一个月前的深夜,她在睡梦中被朱妈拍醒,正欲询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塞了一个皮箱,莫名其妙上了辆小三轮。
朱妈是从小照顾她的保姆,三十年前就跟在她母亲季姮身边。
动荡之初,方秋芙父母提前预料到风雨欲来,就将她托给了朱妈,方秋芙便在新村的八平米小宅寄宿了半个月。
奈何动作还是慢了半步,来家里闹的人太多,又都知晓方家有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娇娇女,实在是瞒不过去。
方秋芙现在都记得,那个梅雨季的夜晚,母亲季姮在新村窄窄的屋里压低声音恳求。
“朱红,我真的求求你,你带蓉蓉走吧,我知道你打心底就是将她当亲生女儿在疼!”
“大小姐,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像那陈家太太一样吗!”
“你别管,只要蓉蓉活下来,我和潮生就算……还有这个布袋也拿上,里头是我给蓉蓉存的东西,让她贴身放,关键时候起码能换点钱!你们今晚就走,直接回你老家,回山阳,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她跟你姓朱。”
“我也想啊!可现在火车站查得紧,没介绍信能去哪里?我也不可能带小姐搭黑车,她本来身体就不好,那怕是在路上就……”
季姮沉默良久。
潮湿的雨季,她声音像是隔了层朦胧的水雾,“可我就这一个女儿……”
方秋芙那晚发了烧,记不住太多。在她印象中,两个女人抱头痛哭了一整夜。
季姮是个爱漂亮的书香美人,留着齐腰的黑色长发,她喜欢用精品店的法国精油,发梢总是带着薰衣草的香气。
而那晚她记忆中的季姮,剪了齐耳头发,发梢毛躁躁的,有些扎脸。
迷迷糊糊之际,她依稀看见母亲肿着双眼,在她的额头吻了好多下,才舍得在天亮之前离去。
听朱妈说,她的父母马上要搬到赣江去。
方秋芙算得上书香门第。
她外祖父出生收藏世家,外祖母是进士之后,也是最早一批留洋的翻译小姐。混战刚开始时,他们正值热血年华,毫不犹豫就决定从港城回来救国。他们在租界开了家洋行,生意虽然不大,但凭借独到审美的收藏品,在租界算是小有名声。隔几年又诞下了季姮,见她聪慧,从小就教她外文。
战乱时,季姮已经长大,她扛起家里的重责,带他们迁去西南,与同僚翻译了好几本法国文学,还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方潮生。
方潮生家里世代擅书画,他父亲是山河画大家,一手草书更是有价无市,战时卖了不少作品资助后方。而方潮生却对磅礴山川毫无兴趣,反而擅长画花鸟,尤其是莲花,翠叶粉蕊,娉婷顾影。
他们只有方秋芙一个女儿,取名芙蓉未尝不是因为那一幅幅定情的秋水荷花图。
方秋芙打小耳濡目染,法语虽然赶不上季姮的成就,但在书画上颇有天分。可惜她也随了方潮生的路子,愣是要和祖辈们玩一手叛逆,甚至直接东西方颠倒,不会画水墨山河,也不会婉约花鸟,反倒擅长西方油画的光影与色彩变换。
夫妻俩原本是想将她送去巴黎美术学院深造,也因动荡而作罢。
随后几日,季姮没再来找过朱妈。
紧接着就是那晚的匆匆离去,方秋芙坐在小三轮上,人都是懵的。下车时,朱妈替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鼻子,将她亲手塞到了岑家。
“小姐,我恨我没本事不能带你回乡下……你放心,大小姐说了,岑家有路子,你就跟着攸宁哥哥,他会保护你的。”
等到稀里糊涂跟着大队伍坐上火车,方秋芙才从岑攸宁那里知道缘故。
岑家有个舅舅在边远战区,双方父母是世交,彼此托尽关系,才将她和岑攸宁一起塞进西北农场的下放知青名单,尽可能远离纷争。
对于岑攸宁,她是无条件信任的。
岑攸宁父母都是音乐家,唱歌像仙人似的好听,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首都以及各地巡演,他本人也弹得一手好钢琴。
幼时,岑家父母每次出门巡演,就会将他丢到他们家,托季姮和朱妈照顾。
两人比书里的青梅竹马还要贴近,有些人家亲生的兄妹恐怕都没他俩好。
想必她能和他一同踏上远行之路,也是岑家父母在还这份恩情。
他们离开不久,动荡加剧,至此也断掉了和彼此父母的联系,只剩下彼此,一路相照拂。
“到了!到了!”
卡车渐渐停了下来。
车内众人悠悠转醒,年轻的面庞清一色刻着疲惫。
他们这一路又是火车,又是大篷车,还运气不好遇上了泥石流,在山里停了几夜,折腾了快一个月才到。
坐在头车副驾驶的微胖男子下了车,几个司机见到他,寒暄似的招呼了一句,“陈班长”。
陈班长是苍川县负责这群知青的转运人。
转运是个费神费脑费力气的硬茬工作,不可能靠一个人完成任务。
从沪市到苍川县,上千公里的路程被划分给了沿途四只部队,陈班长负责的就是最后一段路。
然而,前面三位转运同志的工作都顺顺当当,偏偏是他的这段耽误了时间,延迟了任务。
此时的陈班长,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就将箭矢射向车内的青年。
他想,大部分的知青都是遵循就近分配的原则,一般都是去离户口最近的县城,出省都是少有。如今时节特殊,这些青年有近路不走,非要来偏远的苍川,多半是背景有问题,近处不愿意接纳。
甭管以前过得是什么骄矜的少爷生活,如今来了边远,可没人能护着他们。
一想到路上那些呜呜啊啊的哭泣声,陈班长就觉得烦!
下车踏上平地,陈班长踹了一脚戈壁滚来的石子,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衣,重重叹了一口恶气。他用力拍了几下篷车边缘的铁板,毫无顾忌地朝着这群青年们怒喊:
“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都给老子收拾东西下车!听到了吗?十分钟后,在农场门口的平地集合,谁要是没到!我!……”
陈班长一转头,忽然撞见一道不善的眼光,发泄的话语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我……我我……”
在他身前,赵驰穿着一件简单的军绿色T恤,脸色阴沉。
陈班长咳了两声,眯眼打量了一番赵驰。
这人没穿肩章,看起来就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哪里来的新兵?真是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呢?”陈班长不想输了气势,硬狠狠怼了回去,“没看见我在忙着训人吗?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汇报。”
赵驰面色不动,没出声。
就在这时,农场的场长匆匆赶来,陈班长正欲告知对方转运延误的原因,就见场长转头朝着赵驰敬了个礼。
“赵营长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这趟转运是二团的老张来对接呢!”
农场场长是个四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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