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裳,无父无母,一介无根之人。
打从记事起,他就在杜家班里头了。
班主说,是班子里唱武生的角儿在一个腊月天,从城隍庙后头的雪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的。冻得就剩一口气,身上裹着件破旧的戏服,像是哪个落魄班子遗下的。
因着这件衣裳他便有了名字——姓杜,名雪裳。
雪地里一件灰破戏裳捡回的命。
杜家班是杜雪裳的谋生之所,也是他的家。他和戏班子一起,走街串巷、卖艺长大。
学戏的苦是浸到骨头缝里的,晨起吊嗓,夜半练功,腰腿要软,身段要柔,一板一眼要错了,这戒尺和藤条可就毫不留情落下来了。
亏得他嗓音清润高低自如,是块唱旦角的好料,可玉不琢不成器,料子不凿不成形。
记有一段戏,他的手眼身法总调不好,班主气得将他摁在院里长凳上,避开骨头挑软处打,直打得他自觉五脏六腑都烂了个透,到第二天都爬不起身,还得咬着牙,求师兄弟搀自己去练早功。
疼极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是嗓子没这般好、不练这梨园功夫了,是不是能少挨些打?
可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戏台上那片刻的鲜妍,戏台下那几声热捧喝彩,像钩子一样勾着他,叫他忍下这许多苦。十七八岁时,竟当真叫他唱出了点名气,得了些戏迷追着给他捧场叫好。
可惜祸福不由人。
一位常来捧场的粮行东家,几次三番想邀他散戏后去府上“清唱两段”,此中真意不言自明。
杜雪裳面上谦和,骨子里却有种不肯折腰的顽拗,次次都寻由头给推了。
那东家正逢生意失利,心头火起,只觉得一个戏子也敢拂他的面子?当即放了狠话:有杜雪裳登台的戏班子,往后别想在这片地界沾足立脚!
班主吓得脸都白了,回头就指着他鼻子骂:“早知你是这么个惹祸的精怪,当初还不如真把你做个花瓶姑娘养起来,好歹能换几个现大洋,哪至于如今断了全班的活路!”
所谓“花瓶姑娘”,是一些下九流班子弄的噱头,把女孩儿身子藏在花瓶里,只露个头出来说书讲戏唱小曲儿,供人猎奇取乐。
班主这话,是气极,也是羞辱。
杜雪裳听着,眼里那点惯常的盈亮笑意都没了。
他也不过是个博人一乐的,心疼那些女孩子不过是装模作样、五十步笑一百步,可杜雪裳就是不舒服,听不得。
他对着班主深深一揖,声音平静:
“班主的养育之恩,雪裳莫不敢忘。我惹的祸事我自己扛,绝不拖累班子。”
当夜就收拾了那点微薄行李,去管事那儿算了这些年的“欠债”,立了字据,摁了手印。
一件衣裳来,就一件衣裳走。
从此他便真成了孤身一人,街边修鞋、商铺跑腿、学徒杂工无事不做,最后在一家小有规模的舞厅寻了个侍应生的活计安顿下来。挣的银钱大半都按月寄回了戏班,算是赎身,也算是报恩。
杜雪裳皮相好,身段挺拔板正,又温和爱笑不露苦脸,即便穿着侍应生的制服,也自带一段潇潇落拓的风致,不卑不亢地周旋在红男绿女之间,这模样气质倒引得舞厅里一位常客的留意。
贵客年纪虽轻,瞧着却颇有些身份,偶尔会请他喝杯酒,问几句闲话;赶着电影热投资了个小剧组,还推荐他去串过两回露脸的小角,说是“凑个份子,添点光彩”。
电影一放,也不知怎么还真显出他来,影业公司专门来人说要签他去做演员。
嘿!这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杜雪裳偶尔望着舞厅里旋转的霓虹,或是摄影棚里刺眼的灯光——
或许这辈子的梦,也不定非要应在那四方戏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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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厅后台的空气总是混杂着廉价头油、香烟和汗水的气味。
杜雪裳换下侍应生的制服,搭在臂弯,一推开休息室的门,就见经纪人昌哥捏着一份请柬,胖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谨慎的复杂神色,挤到他跟前。
“雪裳,了不得了!”
昌哥压低了声音,将那张质地精良、暗纹浮凸的请柬塞进他手里:“宋家,宋三公子宋维恒,点名要请你一聚!”
杜雪裳微微一怔——
宋家,单拎这两个字出来只能是一个宋家——茶叶大王宋鼎郗!
宋当家声名赫赫,其夫人杜茹良出身名门,两家联姻,富埒王侯,与他这底层挣扎的小戏子小演员简直云泥之别,只是……
“宋三公子?”
杜雪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摩挲着,从请柬冰凉的边缘抚到落款那株清淡的银桂,心下疑虑丛生,“请我?昌哥,什么说头?”
“也是怪道。”昌哥也凑过来盯那请柬,“之前听闻的少,我还特意托人又打听了一圈,这宋三公子风评那是真好,坊间众口一词的清流人物,正经的医科出身,行事低调,没听说有什么浪荡名头。这突然递来帖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雪裳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绷紧了,他下意识就想拒绝,这等豪门宴饮吉凶实在难料。
但话未出口,另一个念头猛地窜上来——
等等。
……李导新戏里有个颇有分量的配角,他这段日子万般准备,正要奋力一搏。
那角色需要点旧式戏子的风骨,他虽有功底在身,可名导名作,论资排辈哪有他说话的份儿?
他缺一块更硬的敲门砖。
若能与宋家扯上一丝半缕的关系,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谈资,在那些制片导演眼中,分量或许就截然不同。
哪怕不是尊重,审视也罢、戏谑也好,能多入眼一分,他就多一分展现的可能。
风险与机遇,像天平两端在他心里摇晃。
很快,杜雪裳就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模范的笑。
他将请柬收入怀中,自得其乐抖平制服外衣挂到衣架上,语气已然恢复了往常的轻巧劲儿:“既然宋公子盛情,驳了面子反倒不美。昌哥,替我回话,杜某准时赴约。”
左不过一条命去,他倒要看看,这位名声清贵的宋三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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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宋公馆内小客厅熏香袅袅。
杜夫人合起名帖,眼皮微抬,瞥了眼正在整理西装三件套的小儿子,语气不咸不淡:
“一个戏子,这般郑重其事,天天在家闹得臊眉耷眼的。想见就见,吃过饭,了了心事,回来收收心好好去你的医院,别老让我和你大哥惦记。”
宋维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将怀表仔细揣进马甲口袋,拿起帽子闷闷出了门。
另一头,约定的西餐馆正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杜雪裳提早半个多钟就到了,先绕着周边仔细走了一圈,熟悉了路径和铺面,这才走进店里,选了个僻静又能览尽厅内情况的位子坐下。
店家先上了一杯茶水,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杯壁,心下仍在反复推演稍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
两人是第一次见,那宋三公子也不拘束,没定在更高级的会所或私隐的包厢,倒方便了他时刻注意往来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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