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正,商音竹与戴眉山一同将霍安送到城门口。麦城路途遥远,沿途常有匪盗出没,戴眉山派车骑并十二个护卫护送霍安送葬回乡。
不经意间,听见有些细碎的谣言在城中传开。
这些谣言千奇百怪,听了让人叹为观止。但即便是捕风捉影,影子里也晃出几分真实,譬如所有讹闻与生死相关,并且都指向同一人——擅罪者。
戴眉山听到这些闲话,无奈之余只能叹气。
有关擅罪者的一切他知道的太少,熟悉的却又恰好应证了谣言。
送行队伍在城门口停下,戴眉山止了步,道:“霍兄,此行当一帆风顺,他日我经过麦城必当为霍叔扫墓上香。”
霍安恋恋不舍往会稽城内看去,城里人歇息得早,起得也早,街上已有了叫卖声,富庶的戴府已经瞧不见了。
送行的侍卫开口催促:“府君该走了,再不走,天黑走不进城,恐怕会有意外。”
霍安又看了眼会稽城,终于驾车远去。
戴眉山看着远行的车马,尚存疑虑:“莫不是我真的冤枉了他?”
“没看到最后便不要先下结论。”商音竹道,“人要杀你,你命可只有一条。”
“姑娘说的是。”戴眉山看着她,脸上浮出笑意。
“你回去,我跟上。”车马人影快消失,商音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说,“先说好,要是他老实我也不会与他为难,要是使诡计,可不会让他好过。”
这边暂且告一段落,戴府里还有丧事要处理。之后,就是耆老会了。说到耆老会,戴眉山已经命人张罗起来,但这回来的人似乎比往年多了些,刚才一路走来,听人说,客栈都已经住满了好几家。
但他无暇顾及这么多,商音竹一离开,他便赶回戴府,还没走到正堂,就听小厮急匆匆来报:“府君,不好了,严枫死了!”
戴眉山脸色大变,顿了一下,快步走去:“怎么死的?”
“吊死的,就在府君离开没多久。”
戴眉山入内一看,果见严枫躺在床上已经断了气,脖子上还有乌紫的勒痕。孙大夫查了尸身,指着撕成碎条的被单:“是自己吊死的,没人害他。”
说着,叹了口气:“早半刻发现还有救。”
戴眉山听着脑中一顿昏乱,讷讷问道:“他可留下什么话?”
孙大夫直摇头。
“他故意等你走才吊死的。”
“要说什么,早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戴眉山在混乱的意识中疯狂搜寻,严枫死前的交代,不就是那日他从山上回来,问严枫是否要见见他的妻儿。严枫没有去,只希望他帮忙把妻儿埋在会稽城。
严枫说,千万别送回山上了。
戴眉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在擅罪者上山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严枫的死局。如果自己多嘴问一句,早一点回来,拦住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戴眉山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拔腿就走。
孙大夫见他神色不对,连声喊住:“喂喂喂!你可别也想不开。”
戴眉山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开,他只好追上去:“你做什么?”
见他穿过海棠园子,忽地明白过来:“你要去找那神棍。”
“严枫已经找过他了。”
戴眉山戛然而止,回头道:“什么时候?”
“霍安找他之前。”
“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孙大夫连忙解释,“我也是后面才知道的,也被吓了一跳。”
而且,这几日戴眉山忙进忙出,根本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
“还有。”孙大夫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他实情,“擅罪者活不了多久。”
“什么!”戴眉山这次真的被吓到了,脸都变了色,“是因为严枫?”
也不怪他这样想,严枫一直以为自己妻儿的死与擅罪者脱不开关系,死前特意去找他,怎么肯轻易放过他。
“不是,与严枫无关。”他猛地停了一下,觉得这样说也不对,擅罪者伤得下不了床,不就是拜严枫所赐?
他纠正道:“严枫这次没对他下手,是他受伤太重,根本熬不过去。”
“伤太重?”戴眉山语带疑问。孙大夫不是已经稳住他病情了吗,近两日甚至能开口说话,现在怎么又说伤太重?
“神仙难救无命人。”孙大夫一脸沉痛,“给他治病的时候就发现他之前就受过伤。”
“而且是重伤。”孙大夫打开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身上全是伤口,肚子也被捅穿过好几次。”
“手臂。”他比了比自己的肩膀,“左臂差不多废了。”
戴眉山神色凝重:“怎会如此?”
孙大夫难得露出同情的情绪,虽然他是个大夫:“他能预见生死,每次告诉别人,那些人不会承他的情,人要是死了,也只以为是他害的。”
戴眉山亲眼见过死者亲属的疯狂,只觉心口一窒,闷闷地说不上话。
周盈脑子里也浮现一句话:好心不得好报。
好一会儿,戴眉山才开口:“难道就没救回过一次?”
孙大夫摇着脑袋:“神仙难救无命人,他是,他们也是。”
严枫自然也是。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明明知道救不了人,明明知道自己也要受连累,不惜赔上性命,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在尝试。”
“尝试?”
“救活一个就够了。”
“做了尚有一线生机,要是置之不理,就只有死路一条。”
脑海一阵翻腾,戴眉山只觉无限悲哀,孙大夫是郎中,可他救不了擅罪者,擅罪者看得见生死,可到了最后也只剩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生死太过残忍,人们无计可施,却又不愿束手就擒。
戴眉山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问:“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是他不愿意说。”
“为什么?”
“耆老会。”
戴眉山一怔,以沙漏为喻,事情历历在目。
擅罪者说,他要看人。
“站在更高的楼上,看更多的人。”
他忽然明白擅罪者始终蒙住眼睛的缘由。有时候知道比不知道还要残忍。
不知道,或许被迫束手就戮。
知道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赴死,看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步步走向死亡。
戴眉山只觉心中揪痛。
“严枫找他做什么?”
“道歉。”
“道歉?”戴眉山重复道。
“他这事儿做得可恶。”孙大夫忍不住叹气,“但他不蠢,只是一时被冲昏了头脑,事后就自己想清楚了。”
孙大夫特意跑去看过严枫妻儿尸身,死相实在太惨,连他都不禁动容。严枫看见,怎么可能不疯。
“但他这一疯也害了人。”孙大夫重重叹了气,“所以他只能死。”
戴眉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走吧,你不是要找人吗?”孙大夫突然笑了一下,“在他眼里,我们也是死路一条。”
“不晓得我是怎么个死法,希望死得舒服点吧。”孙大夫自嘲道。
*
擅罪者躺在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他面容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受不到气息,仿佛正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戴眉山唤了他一声。
“是府君。”擅罪者听出声音,回应他。
戴眉山知道他在受苦。
忍不住道:“你会后悔吗?”
“后悔?”
擅罪者咧开嘴角,似乎想笑,但他因为受伤,笑得很勉强。
“为什么?”擅罪者反问。
“你不能活了。”
擅罪者终于笑出声,笑得十分勉强。他咳了一下,好像这就能减缓他的疼痛。
很多人都畏惧死亡,他们不一定畏惧死亡本身,因为未经历死亡的人根本无法知道死亡是怎样一种感受。
比之死亡,他们更怕死亡带来的空虚。那是一种可以遇见的恐惧,亲人、朋友、万贯家财,死后通通化为乌有。死亡之前往往会伴随着□□的折磨,这种痛苦人世皆知。
可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体会他这种痛苦。
对他来说活着,便是煎熬。
严枫也是这样,但严枫死了,也解脱了。而他……
他笑了一下,说:“府君问过我一个问题。”
他说得满头大汗,戴眉山只好凑近一些,希望他少费些力。
擅罪者感受到他的接近,声音却未有分毫压低,好像故意说给什么人听似的:“府君曾问我的年龄。”
周盈也记起来了。
就在擅罪者来的那个早上,他说他要参与耆老会,不是像一般人一样只在外面看个热闹,而是在耆老会有一席之地。参与耆老会一个条件是必须年满八十,所以按照惯例,戴眉山问了他的年龄。
当时他的回答是“不记得了。”
现在戴眉山才知道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真的不记得了。可是他为什么会连自己的年纪都忘记,戴眉山不知道。
“我活得太久了……太久了……”
“所有我认识的都先我死去。哪怕是……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我都会预知他们的死亡……”
“我很孤独。”
“我在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声音平静而孤独,如死前的独白,但是正如他所说,认识的人都死了,这些话说现在说出来,到最后能记住的只有自己而已。
所有人……
所有人都将死去……
除了恶鬼。
擅罪者悲哀地想。
“你找到了吗?”戴眉山问他。
“没有。”
“但你终于要死了。”戴眉山道。
“我要死了。”擅罪者只是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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