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碗虽然脑袋上缠着纱布,脑袋上还开了个大洞,仍旧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但是每日喜气洋洋,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感叹看得真清楚啊,跟换了一双新眼睛似的。
席灵意以前以为外婆视力下降是因为看多了手机,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那颗肿瘤的缘故。
接下来就是等恢复,医生过来查过两次房,外婆术后恢复非常好,没有感染颅内压也都正常,所以术后第三天就转移到普通病房了,可能再过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陈茵是个闲不住的人,前几天被外婆的病情占据了满腹心思,跟席灵意两个人两班倒,没心思管席灵意。
但是现在外婆病情稳定了,她就要开始找席灵意了。
席灵意可以躲了两天还是没有躲过,最后被陈茵在医院的走廊抓住了,她一开口就问:“你跟宁褚分手了啊,他怎么一直没有来过啊,不是见过小碗了吗,动手术怎么都不来看看。”
跟宁褚,席灵意也不知道这算是分了还是没分。
反正上次赶过来着急,后来又是事赶事,一直就没有跟宁褚联系,也不知道宁褚那天哭成那副样子以后,后来怎么样了。
反正如果是她自己,她哭成那个样子,对方扔下她跑了,这绝对是一辈子的仇。
“我是跟他妈妈认识。”陈茵这才跟席灵意解释道,“我知道这个孩子性子好,所以才放心他。”
“可是你们也不能私下串通好,说都不跟我说啊。”席灵意说道。
以前讲到这种话题,她们母女俩可能已经先吵起来,这个阶段该上房揭瓦朝对方扔了。
但是这一次讲起来,两个人却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妈妈错了,是我错了,你也知道妈妈比你大二十来岁,有些事情你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懂,我这种老古董不懂的呀,”陈茵说道,“我就看人家小伙子喜欢你噶多年头,你叫他等他就老老实实等,叫他好好读书就好好读,一看人靠得住啊。”
席灵意:“他说他跟你是偶遇的,我觉得他在撒谎,江渝这么大,他上哪去偶遇你。”
“他跟你讲偶遇啊,”陈茵惊奇道,“我们不是偶遇的啊。”
席灵意:“你看吧,他可会骗人了。”
“是我去找的他,”陈茵说道,“我就跟你讲这个小孩性子好啊,他出了事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的。”
席灵意不太理解陈茵为什么会去找宁褚。
“我跟他妈妈是朋友,彦秋嘛,现在还在牢里呢,”陈茵微微叹了口气,“宁褚上学晚一年,你大二的时候他刚考上大学。当时我去探监,问起宁褚现在考上什么大学了。结果彦秋跟我讲,那个小孩有志气啊,你说的话都往心里去,跟你考到了同一所大学,我就去找了他一趟。”
“他那时候就跟我说,你也不嫌他穷,挺照顾他的,我跟他吃了顿饭,看看他这个人品性也没问题,就没管了。后来他在江渝买房什么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就是你记恨我,不肯跟我讲呢。”
原来大学的时候,宁褚就跟妈妈见过面了,他们那时候就认识了。
看席灵意没有反应,陈茵又问了一句:“宁褚没跟你讲他妈妈在坐牢啊。”
席灵意:“说了。”
不过是刚说的。
“他妈妈是被她爸爸强迫的,结婚以后老是家暴,打小孩,这个跟你讲过吧。”
席灵意:“也讲过。”
外婆出事前,正是在讲这个。
“你还记得妈妈小时候去山区支教,那个比你大三个月的哥哥吧,就是宁褚。他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叫瞿宁白。”
席灵意那时候老生病,后来又受了惊吓。
所以有关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但是她印象里是有个小宁哥哥。
那时她不肯喊哥哥,只每天愣头愣脑地跟着长辈喊小宁。
她其实也不太记得清楚那个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哥哥了。
就记得那个哥哥性格很好,是她怎么闹都不会生气的那种好;话不多,但是如果有好看的小花她想要,就算在陡崖边上,也能二话不说像猴子一样爬上去摘回来给她。
也是后来,席灵意发现自己说什么这个哥哥就会听什么,她就不会提那种很危险的要求了。
“宁褚小时候很苦的,最严重的一次,是被他爸爸用刀,”陈茵比划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小孩的上半身还长的长度,“在背上砍了这么长一个伤口,现在应该还有疤的。住在一起这么久,你一次还没看过呢?”
席灵意:我上哪去看他的背。
但是宁褚确实说过好几次,想要她看看他,还有洗澡的时候……要她一起。
原来不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而是想要给她看看过去的伤口,让她问问那些他没法主动开口的往事吗。
陈茵一脸嫌弃:“你们现在年轻人保守的啊,你不提前试试,就不怕他性子软,别的方面也软。”
席灵意:不是妈妈,这跟你以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陈茵还挺记仇:“不过你自己说的啊,那天我打电话过去你吱哇乱叫的,好不好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少管。”
席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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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暑假,陈茵因为教学任务去柏湘的山区支教。
陈茵最初认识宁彦秋,是在席灵意生病发烧,去看赤脚医生的路上。
那时候席灵意不知道是感染了什么病毒还是细菌,又或者是山间多雨,有传说中的瘴气,反正她发烧了好多天了,赤脚医生给换了几种药了都退不了,每天烧到意识模糊。
陈茵还得每天走很远的山路去上课,只有下课的时候能照顾席灵意,大概是有几天了,以为没人看见,在田埂上一边走一边哭。
宁彦秋当时在地里干活,看到她总是哭着走来走去的,就问是怎么回事。
陈茵跟她描述了一下,宁彦秋下地里去找了几种草,用手拧碎了,把汁水挤进席灵意的嘴里,把剩下的敷在席灵意额头上。
一开始陈茵不太相信这能管用,但是宁彦秋说自己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
这个岁数的孩子,都容易着山里的湿气,山里的湿气只有山里的草药才能治,她自己的小孩就这么治的。
很神奇地,当天晚上席灵意就退烧了,会眼神清明地喊妈妈了。
虽然额头上被草汁染得绿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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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陈茵就经常会去找宁彦秋。
宁彦秋那个小孩,是个男孩儿。
两个人一聊才知道,两个孩子同岁,生日只差三个月。
所以陈茵就叫席灵意喊“小宁哥哥”,但是席灵意总也不肯叫。
可能是本来也是大了三个月,而且那小孩也出了奇的又瘦又小,明明都六岁了还跟四五岁似的。
两个小孩同岁,陈茵每天上的课也挺多的。就经常白天宁彦秋下地干活的时候,把席灵意送过去,让能在田埂上乖乖坐一天的瞿宁白看着;晚上吃饭,就叫两个小孩一起到家里吃。
而宁彦秋,从来不会一起来吃饭,因为她家里,有个像恶鬼一样不准她逃跑的丈夫。
陈茵后来才知道,宁彦秋是读过书的,甚至还考上了医科大学。
但是因为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被侵犯了还怀孕了,所以就放弃了读书。
宁彦秋本就是个心善的人,怀孕了没忍心去流产,那个年代孕妇是没法读书的,她哥哥又已经收了那个强.奸犯送来和解的钱,不仅收了,还赌输光了。
所以她不得不嫁。
山村里一点点小事都能被闲言碎语念上很久,所以瞿宁白从小,就是顶着强.奸犯的儿子的名头长大的。
他长得很瘦小,眼神有点呆,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但是胜在性子好,遇见什么事都不会急,看着呆,其实很聪明也很懂事。
就说到家里吃饭这件事,席灵意没事也要在外面玩泥巴,把自己玩得一身脏。
而瞿宁白就会给她打下手,搬个小凳子帮她端菜上桌,放筷子,盛饭。
相处久了,陈茵实在是喜欢瞿宁白,就跟宁彦秋说,要不要定个娃娃亲。
当时瞿宁白整个人都红了,显得更像只呆头呆脑的煮熟虾子,而席灵意还不太懂事,缠着陈茵问什么叫娃娃亲。
但是宁彦秋很严肃地跟她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讲这些,孩子到时候要当真的。而且我们家也配不上你们城里的好家庭。”
陈茵却不在意:“什么城里不城里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彦秋妹妹啊,我同你讲,现在婚姻关系不是永久的了,可以离婚的,你看我都离婚了也没有怎么样嘛。要么你也离婚,跟我去江渝,再重新找个老公。”
“找不到么也没关系,我是老师,你去学个赤脚医生,咱们四个一块儿过。”
陈茵殷切地盼着她愿意,因为她难得能交上这么一个能懂她所有想法的朋友。
但是宁彦秋却没有说话。
或许以她的眼界、以她的认识,在这个原始而淳朴的地方,婚姻就是从一而终,就是嫁鸡随鸡,而离婚是大逆不道,是家里没有顶梁柱,是破落户,是受欺负。
她或许从书本上、从眼前这个人的口中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但是在她立足的这个地方,她没有办法做到。
所以宁彦秋还是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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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变故很快发生了,就发生在陈茵的支教教学任务快要结束,要回原单位重新上课之前。
她回到家,看到席灵意守着沙发上一滩血糊糊的小东西在哭。
席灵意已经把毯子裹上去了,但是那一团东西,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全国统一的粉色花床单都被血液染红浸透,一片暗红。
陈茵把已经快吓傻的席灵意抱在怀里,揭开那一团,才看到缩起来的那一小团,是个脸色已经苍白的小孩。
她马上打着伞抱着瞿宁白出了门,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回头看。
平时走点下雨的泥路就哭闹要抱的席灵意,今天一脚深一脚浅地死死跟在后面。
可能已经摔过好几跤了,一个鞋都掉了,脸上衣服上全是泥浆,被雨水一冲身上斑斑驳驳,像个过江的泥菩萨。
陈茵把怀里逐渐变凉的那一团皮包骨头拢了拢,回头问了句:“跟得上吧。”
跟不上她也没有办法放慢脚步,天这么黑又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里。
好在身后的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看着她的眼睛特别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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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家里的油灯点着,像油豆心一样颤颤巍巍,把里面人的影子投在窗帘上。
天下那么大的雨,医生家里今天,还有客人。
那客人是宁彦秋。
她的手臂上被砍了很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能是淋了雨皮肉翻开,翻开的血肉边上已经像死人一样白。
陈茵一进屋,她那双哭肿的眼睛,就直直地看向了陈茵的怀里。
陈茵把床单展开给她看了一下,那底下的脸,也跟她的伤口一样白。
“你家宁伢儿,不知道怎么跑我家去了,你怎么也伤成这样了。”陈茵说道。
赤脚医生年纪大了,有点老花,把宁彦秋手臂上的那道伤口缝得歪歪扭扭,就着那盏油灯,就再也缝不了下一个了。
所以宁彦秋就拿起了那根缝合针。
她用白酒给瞿宁白的伤口消毒,就着那盏油灯,一针一针地,对准皮肤,然后缝合。
白酒给伤口消毒很疼,也没有麻药,瞿宁白疼醒了。
醒过来也就意识模糊的时候喊了声“妈”,意识到在做什么后,就自己用手握住了桌脚。
没有麻醉没有止痛,但是之后除了呼吸以外,他再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宁彦秋对着油灯,一边缝,一边用旁边的布擦脸。
陈茵看她倒不过来手,就坐在旁边用毛巾给她擦。
八月天气潮热,外面又下雨,宁彦秋低着头缝合着自己的孩子。她头上冒的全是汗,手却一直很稳,将那一道斜跨背部的刀伤,从肩头缝到了腰侧。
直到缝完用干净的布盖好,宁彦秋才跟陈茵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他讲,我想去江渝打工。”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在发炎,宁彦秋的面色红润,双眼红肿,明明头发是全部湿透的,嘴唇却干燥起皮。“他就打我,还去把铡刀拿了下来。”
“我就想,反正活着这么苦,不如死了算了,就闭了眼睛让他砍。”
“没想到宁伢儿,这么细一点伢儿,他帮我挡了一下啊。”
宁彦秋像是想哭,但是或许那眼泪是哭干了,所以她只是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嚎叫。
“那刀口,有那么长,”宁彦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用手比划了一个比小孩上半身还要长的长度,“那么细一个小伢儿,都要叫刀劈穿了。”
“刀拿下来的时候,都是卡在骨头缝里的。”宁彦秋目光呆呆地看着空旷处,仿佛那里有她描述的场景。
她比划着,动作好像是买肉摊子上屠夫的刀被骨头卡住了,在左右晃动:“他就这么摇晃,踩着我伢儿的腿,才能把刀拿下来,卡得有这么紧。”
“他把刀拔出来了,还不过瘾,还想砍下一刀。”
宁彦秋突然把一只手高高举起,仿佛那只手里真的有一把砍柴的铡刀。
她把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垫在了下面,高举起那只手好像不知道痛一样,重重地砸在刚刚缝合的伤口上。
但是这一次她却笑了:“这次我挡住了,这一刀,砍的是我,不是我宁伢儿。”
“我就抱住啷个,叫宁伢儿快点跑啊,”宁彦秋神情麻木地继续盯着屋子里的空旷处,目光又转向躺在沙发里奄奄一息的孩子,“我宁伢儿好可怜,被砍了一刀,站都站不起来,只会爬了呀,我就看着他,一点一点爬到外面的屋檐底下,被雨浇到就不动了。”
“还好你伢儿机灵,过来刚好看到他爬在外头,再看我们屋里面不太平,就拖着他逃命去了。”宁彦秋的目光移向满身是泥,仰躺在一张竹椅子上睡着的席灵意,又重复了一遍,“你伢儿机灵,看得懂,跑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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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瞿宁白发起了高烧还抽搐。
陈茵打市里的急救电话,但是大雨封山,山路泥泞,进不来,也出不去。
宁彦秋出去大半夜,回来时手上拿着几棵草,找研钵研磨开了,敷在了瞿宁白的身上。
陈茵这次没问能不能有效,这一次倒是宁彦秋自己说的:“这种草我书上看到的,以前给自己用过,不知道这么大的刀口管不管用。”
被吵醒的席灵意揉揉眼睛,看了看那绿油油的糊状物,就说道:“有用的,小宁不会有事的,我妈妈说我就是被仙女用这种东西治好的。”
当初编故事还不肯承认的陈茵打了席灵意一下:“瞎讲八讲还仙女呢,谁跟你讲的,你那时烧得脑袋不清醒,是你宁阿姨给你治好的。”
看着她们母女斗嘴,宁彦秋干燥起皮的嘴唇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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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高烧,并不是瞿宁白活下来的唯一一道坎。
那种草的退烧效果并不持久,所以宁彦秋需要每隔几个小时就换一遍药。
白天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只有席灵意一个人守着在沙发上意识还不太清醒的瞿宁白。
守着这么个进气多,出气少的将死之人,她也不知道怕,就拿着以前妈妈给自己讲故事的书,给沙发上的人讲睡前故事。
“那里沙发上是谁啊?”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是一个男人探进头来。
那男人满脸络腮胡,明明在暗处,却让席灵意极其不适。
“是不是我儿子,嗯?”男人要推门进来,但是因为宁彦秋出门之前叫席灵意把推桌子靠在门上,所以男人一下子没有推开门。
就是这一瞬间,席灵意跑了过去,压着自己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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