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在床上躺着,手一下下不住地抚摸肚皮,嘴里哼着小曲儿,全是小时候母亲唱来哄她的。
今晚她也要好好唱出来哄自己的孩子,这是摇篮曲也是告别曲,孩子和她的母子情分实在是淡薄得可怜。
母亲刚知道孩子的存在时,孩子已经认识母亲快两个月了。
孩子多乖多懂事?这两个月几乎没一次烦过她,几乎没让她吃一次怀孕的苦,这样小心翼翼,是怕母亲发现后毫不留情地不要自己吗?
想到这里小芳的泪不受控地又往外淌下。
“妈对不起你,”她轻轻说,“你爹就是个混蛋,下了种就把你妈卖给别人跑了,你妈也想跑,带着你怎么跑?生下来跟着我你也是吃苦,不如早点投个好人家。”
说完,小芳又骂自己不负责,明天要干的是杀|人的事,这时候嘴里还一个劲替自己开脱,杀人的到求被杀的原谅,这世道好没天理。
她又对腹里孩子说:“要不这次你回去了,再上面待久些,等着你妈我,等妈跑出这里,出息了挣到钱了,给你找个好爹,你再投妈肚子里来?妈给你保证只要你一个,不管你是男孩女孩。”
小芳越说眼泪越多,肚皮动了一下,她惊讶地问:“你是同意了?还是怪妈?”她跟疯了似的,两个月大的胚胎哪会动?但得不到胎儿的回应,她更要疯。
小芳自我安慰般地继续:“你再动一下就是同意妈了,不动就是你恨我,你下次要投到爱你、呵护你的女人肚子里去。”
她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痛骂自己,好恶心的女人,你自己听听你给它的是什么选择?两头选择都是你要它死,你给它生的选择了吗?
突然肚子是真动了下,还伴随着带有委屈的“咕咕”声。
“你同意了?!”小芳如蒙大赦般惊坐起身,“妈跟你保证,你先在天上待着,只要妈跑了,出息了,遇上好男人了,马上就把你接下来!妈的肚子一直给你空着!”
小芳跟个神经病似的在病房里自说自话,说到激动处还连手带比划。
这时,要是谁从她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朝里一望,铁定认为这女人该去住县城医院南面的小独栋“精神病病房”。
门从外面被打开,小芳以为是花姐,眼也没抬,“不是说了,姐你今晚别来吗?”我怎么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和我孩子道别?
进来的人却没理她,只把一个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小芳抬头,觉得这女人有点陌生又熟悉。
“是我!”女人开口了,白天妇产科室走廊外和花姐吵起来那个护士,她没戴口罩也换了便装。
小芳听声音把她认出来了,身体骤然颤抖,她害怕恐惧护士的声音。
护士的声音在她臆想自己遭受世人指责时窜出来,于是护士的声音变成了所有责骂声的代表。
“你怎么了?”护士靠近她,“身体不服输?抖那么厉害,是不是冷?”
小芳牙齿打颤,拒绝来自护士的关切触碰。
这是个来批判她的女人,花姐不在没人站出来帮她说话,只有花姐和她是同类,只有同类能帮同类,共同的经历让花姐懂得同类们所有的苦痛、无奈和不得已,花姐会用她肉感十足的拥抱把同类们接住。
这女人不懂,这女人和她那类人只会责怪自己,连同责怪男人那份儿全落在自己头上。
小芳拼命挣脱护士上来控制自己的手,她越挣护士抓得她越紧。
小芳误解了护士因歉疚而生出的关心,她只觉这女人真是太过分了,在口头上征讨自己不够,还要行动上制裁自己,她恨起这个女人来,连自己和孩子最后一晚的道别女人都要破坏。
就像这世上只有护士这类女人才堪有资格为人母,而她伍小芳是不配的。
护士力气大得惊人,小芳一个农村长大的姑娘竟不是对手,情急之下她咬一口咬住护士手臂,要撕啃下一块肉般狠。
护士只尖叫一声便住了嘴,不再和小芳争抢自己手的所有权,她带痛地说:“你要是觉得解气你就咬吧。”
护士今天本该像往常一样下班换衣服回家,医院她是一刻不想多待,全世界上班上腻了、上烦了的人都有的共性。
但今天,从来是踩点下班的她迟迟难以向归家路移动脚步,她心生出一个突兀的想法,自己倒是每天有家可回,那个在走廊外大哭的年轻女孩能回家吗?她家可是远在十万八千里。
下午科室里传来的通知声,叫停了她和那个蛮横女人间的争吵。
她庆幸这声叫停,不然她怕自己为了占点口头上风,再说些不是人该说的话。
难道人家没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要她多嘴数落?伤人的同时连带着把自己伤了,这下好了吧?受良心责难是该的!
但那声叫停于她而言也是好事,阻止了她错下去,可于那年轻女孩就不了,那是一张过失单,白纸黑字的写着年轻女孩的过失,以及过失的后果。
后果是一个近十周的胚胎。
“如何处理这个结果?”妇产科医生问早已丢魂的年轻女孩。
蛮横女人看出年轻女孩的精神早已不堪重负,替她回答:“等我和我妹儿商量下。”说完拉着人走了。
妇产科医生等两个女人走远了,问护士:“你在外面和病人家属吵起来了?”
“她们不讲理!”护士委屈地替自己辩解,这辩解声她自己听着都底气不足。
医生又问她:“你出去喊她们安静之前,你晓不晓得她们为什么不安静?”
她不说话了。
是默认。
“你既然晓得,你为什么还要出去阻止?这种事医院都不让她们哭,你要她们去哪里哭?法院?她们要是懂法还会被拐?”
医生第一次对她这么生气和光火,还有难掩的失望。
在下班后,她换上自己衣服,走出医院迷路了似的不知朝哪儿走,向四面八方张望,见到上班时常光顾的粥铺。
她走进去问老板:“孕妇喝什么粥好?”
问出口,自己呆了两秒,她的身体先她意识一步做出认错的选择。
老板给她打包了两碗粥和一点咸菜,她又提着回了医院。
同事看她回来还手提着打包盒,问:“东西忘记拿了?”
她心虚含糊地“嗯”了声。
回到妇产科室,她把下午的病人资料翻找出来,上面写着姓名:伍小芳,年龄:18岁。
原来她才十八啊,就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生了。
而十八岁的自己,那时刚进护理学院,离县城医院不到二十分钟路的护理学院,就是自己这平淡乏味职业的开始。
护士这份工作,机械、劳累、无趣,但唯一与世上同等特质工作不同的是,不时倒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病人的惊心动魄时刻连累给护士们的。
她今天就被一个叫伍小芳的病人给连累了,连累得心里愧怍好半天,这份愧怍除了拎着买来的粥去给她道歉,没有其他让良心减痛的办法。
她等着那个蛮横女人离开后,才踮着脚步走去,脚步踩出的板眼全是忐忑和内疚。
那年轻女孩不接受自己的道歉该如何是好呢?但也总比不去道歉吧?
犯了错的人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护士快要走到病房门口时,她想到这句话是用在女孩和自己身上都合适。
她到门口了,从玻璃窗口看见女孩在床上坐起身,双手抱着肚子上,自言自语地又惊又笑,像所有普通幼稚的女孩自己和自己玩耍那样。
她不忍心走进去打断,但为了让内心那份愧怍得到平息,她必须进去祈求女孩的原谅,否则后面好长一段时间别想好好做人。
此刻,女孩用自己年轻的利齿,还击她今天下午在科室外的恶语中伤,她没反抗。
手臂上的痛感越鲜明,良心受的痛就越消减。
这阵痛在到达一个小高|潮后,急转直下,女孩也咬累了。
女孩试探地松开嘴见她不再钳制自己了,便问:“你干嘛不躲?”
她却答非所问道:“你叫小芳是吧?”
小芳点点头,这是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状况?
“对不起。”女护士向她道歉,“今天下午在科室外的走廊,我不该说那些话。”
“啊?”在学生时代突然被一个你以为讨厌你的人表白了,大概就是小芳现下的感受。
“我说对不起,为我今天的全部言行,我向你道歉。”她一字一句地说,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出歉意的份量。
道歉这事儿是护士不擅长的,她和谁吵完架永远不会道歉,
纵使有愧,抱歉也只是变成一件毛衣、一双鞋子、成堆得日用品以及一次外出下馆子,这是她过去表达歉意的方式,用物质代替语言。
即便非语言不可的道歉,她最多嘴里嚼口香糖似的“对不起~”,吊儿郎当的语气,像天津人说相声。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口头道歉,真诚意味十足,因为她的良心从未被折磨得像今天这样难受。
就在今天下午,她成了这个社会迫害年轻女孩的凶手之一,对受害者语言的迫害同样是有罪的,语言对肉|体伤害无力,但对心灵效果加倍。
这世上没有理应被伤害的心,即使是颗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如果你无法修补好它,也请别再补上一刀。
小芳两只手还抱着护士小姐的胳膊,她咬累松嘴却没放手,她想这女人要是敢再动作,她还要继续咬。
“你愿意原谅我吗?”护士见小芳不说话,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往后好长一段时间她良心好不好过,就靠这张咬人的嘴定夺了。
“你还需要我原谅?”小芳放开她手说,不是阴阳怪气,她真认为这些职业很体面的女人是看不上自己这类人的,甚至视自己为同性中的败类。
“我这里,”护士指指自己胸口,“被我今天下午的话折磨得可难受了。”但这难受也不及你当时的万分之一吧?
“我原谅你,你心里就好受了?”小芳问她。
女护士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希望得到当事人的原谅,但原谅后就好受了,她一下午的愧怍也太不值钱了吧?
“你什么意思?”小芳没懂她。
护士说:“我当然需要你的原谅,但你要是原谅我了,我一想到我今天下午的行为心里还是不舒服。”
那你就不舒服去吧,小芳心里孩子赌气般想,难过?揪心?如果我能让你们这种一辈子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今后想到我,心里就有那么点不如意,不称心,那我活得也还算有点意义。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护士问她。
小芳打小不爱看别人丧起一张脸,尤其是还因为自己而丧脸,眼前护士丧气的神色就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像自己不原谅她就欠了她似的。
“你讲吧,”小芳拍拍手说,“讲给我娘俩听满意了,就原谅你。”
护士看小芳颇痞气的样子冷不防笑了下,这样看,这女孩还真像个孩子,可马上她又心酸了,那现在像什么?孩子怀孩子?
“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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