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苏清方的三年父丧正式结束。
好日子也到头了。
苏清方呆呆坐在桌边月牙凳上,手撑着下巴,凝着桌上叠放得方正整齐的华丽衣裙珠钗,闭眼,又叹了一口气。
都是三房舅母刘氏送来的,说她今天出孝,不必再成日服素穿白。小姑娘家家,十八九岁,要穿得锦绣些才好看。
第二句话又说她年纪已经不小,也是时候想想婚配的事了。
不是才说她是“小”姑娘吗?陪坐在侧的苏清方心想,剥了个核桃给刘氏,微笑递上,希望她吃上零嘴,能少说两句。
刘氏顺势就握住了苏清方的手,摩挲着,满目喜欢,赞道:“清方真是知事孝顺,模样也生得好,若是能给我家老八做媳妇儿,真是我们母子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八也老念呢。”
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冲主座上的苏母使眼色。
苏清方一听到自己八表哥卫滋,又想到刚才她从太平观祭拜完父亲回来,在游廊里被卫滋从天而降拦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的事。一双眼睛一直在她身上瞟,苍蝇一样。苏清方无由来一股恶寒,好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鞋子还没换,黏糊在身上,又潮又冷。
这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刘氏又来了。
也不必这么上赶着吧。严格来说,她爹的祭日还没过完呢。
苏清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怕刘氏还要说什么,忙岔开话题,恭敬请问:“天色也不早了,不知舅母在不在这里用晚膳?清方也好吩咐厨房多备一份斋饭。按照母亲的吩咐,今日的主食是豆腐。”
因为苏母信道,加之丈夫苏邕病逝,所以苏家三口这三年一直茹素吃斋,一点荤腥气没有。
要刘氏说,这苏家女真是长得仙女似的,吃得也仙女似的。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无怪这般清丽出尘了,又因守孝常年一袭素裙白衫,不着一饰,教人怜爱。
要不怎么说“女要俏,一身孝”呢。放眼整个京城,怕也找不出几个女眷有如这般的好颜色了,性格又端庄纯孝。三年来,可没少去观里给父亲诵经、给母亲祈福。
就是身世太凄苦了些。爹死得早,半胞的哥哥又不待见,否则也不会住到京城舅舅家来了。
刘氏讪笑,可过不了这种神仙日子,忙起身告辞道:“不麻烦了。今天府上要宴请贵客,我也要去帮忙呢。”
说罢,便同几个侍女一起撑伞离开了苏氏母女住的临春院。
苏清方目送刘氏的背影消失于雨幕尽头,暗暗松了口气。
“清儿,你怎么想?”身后传来母亲慈祥的问询声,“你三舅母常同我说,八郎心仪你。之前你父去世不满三年,不好议亲。现在出孝,你年也十八,不小了。我看八郎还不错,孝敬长辈,又不失风趣。”
苏清方扯出一个干笑,想卫老八在长辈面前的风评竟然还行。也是,风流韵事都留在卫府外,府内整日嘘寒问暖,又嘴甜,哪个长辈不喜欢?
也是她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道德经,更不清楚卫滋的真面目了。
苏清方打从到卫家的第一天就不喜欢卫老八,心里自是八百个不愿意,可他们母子三人被长兄扫地出门,只能寄居舅府,拒绝又谈何容易?
答应则简单,一个“可”字,不过咳嗽一声就能说出口,而且能换来百事顺心——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居住舅舅家。
苏清方觉得自己大抵是淋了雨头疼,悻悻道:“才出孝,就议亲,要被人议论多等不及呢。再说吧。”
说罢,苏清方随意欠身,回到闺房,单手支颐坐到桌边,忍不住吁叹。
“姐——”胞弟润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晃到苏清方眼前,挡了大片的光,轻声问,“你真要嫁给那只卫王八?”
苏清方醒过神来,烦躁地推开苏润平的大脸,皱眉不喜道:“你乱说什么。”
“我都听说了,”苏润平扔下手里的油纸包,搬来另一张月牙凳,坐到苏清方对面,殷殷劝道,“姐你不能嫁他啊。他配不上你。整日里就会斗鸡走马,饮酒□□……”
苏清方听到,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疾手快揪住苏润平的耳朵,怒道:“你还会□□了!你多大!”
“哎哟哎哟,”十六岁的苏润平捂着自己耳朵,央求道,“姐,痛。我没嫖,真没嫖。我说卫老八。”
苏清方姑且撒了手,警告道:“你敢去嫖,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苏润平揉着被捏红的耳朵,连连点头,不忘提醒,“姐你也要记得我的话,不能嫁给卫老八那个混球。”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你快点考个功名,扬名立万,你姐姐我说不定就能不嫁人了。”
“考!”苏润平拍着大腿,信誓旦旦,“我今年就去考!”
今年秋闱,若能得中,便能参加明年的春试,否则便是又一个三年。不过润平还小,三年后也才十九。人家五十还能称一句“少进士”呢。
苏清方笑道:“那你要好好用功哦。”
苏润平憨笑,献宝似的打开油纸包,赫然现出一只焦香的烤鸡,“正好我今天买了烤鸡,咱们一起吃。”
姐弟两一边说笑一边偷享,正正七分饱时,母亲那边派了人来传饭。
苏清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烤鸡油腻,晚间有点不消化,又看雨也停了,就想着出门散散步、消消食。
侍女岁寒在旁掌灯,走一半忽然想起未带披风,受寒着凉了可不好,就把灯笼给了苏清方,嘱咐苏清方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去就来。
“岁——”苏清方叫都没来得及叫,岁寒便兔子一样蹦走了。
苏清方小小叹了口气,等在原地。
凉风习习,吹得人直发抖。
这段时间一直在下小雨,阴冷潮湿。今天清明,更是从早到晚,真应了那句古人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爹死在这天,似乎也算恰得其时?
苏清方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只觉得等了许久,十分无聊,手脚也冷了,就想着边走边等。
夜晚昏昧,不太好认路,随意几步,也不晓得溜达到了何处,只见池塘微泛涟漪,假山错落叠起,一间镂雕小阁隐在其间。
苏清方悠然从旁经过,隐隐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黏黏糊糊,缠缠绵绵。
初听以为是春日发情的狸猫叫,仔细辨来,却是女人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说话不似说话,吵架不似吵架,吁吁喘喘,嗯嗯啊啊。
这是……碰到野鸳鸯了?
苏清方面容干涩,不想撞破,蹑手蹑脚准备走,却恍然听到暧昧言语中似是提及自己,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伸长耳朵听了听。
“滋郎……”女人喘着气问,如娇似嗔,“不是一心想娶表姑娘吗?怎还来找奴?”
卫府里的表姑娘,眼下只有苏清方一人。所谓之滋郎,难不成是卫滋吗?
又听男人低笑问:“你吃醋了?”
“奴有什么好吃醋的?”女子咯咯笑,“只是我听他们说,表姑娘不太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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