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山路,四轱碾压在砂土上,发出咔呜杂音。
十三个时辰里,仅在沿途茶摊休憩半晌,阿娘双腿已有浮肿,食不下咽,气力疲惫。
沅之为其揉着膝盖,那位坐在她对面,来自国公府的看管婆子,见状鼻哼一声:“娘子可要比咱们襄京夫人还娇贵。”
“你们夫人也需要坐十三个时辰的马车?”沅之眼色都懒得给。
李婆子,罗国公府最擅趋炎附势之人,对上谄媚,待下专横,手里不能握丁点权力,否则人便飘上天去。她向来蔑视母女乡野出身,曾在阿娘柴房受罚时,私下加码,多扇了四个巴掌,以此讨好她的主子,这份账迟早要讨回来!
阿娘听不到,但见对方一脸凶相,轻轻握了下女儿的手。
沅之本就不屑在当下与之争辩,遂向阿娘微笑点头,示意她放心。
阿娘:若累了,趴在娘怀里睡会儿。
李婆子嘴角耷拉,白了一眼用手比划的女子。
沅之摇摇头,相较困乏她心中更为不安,为何这一世,国公府马车提前两日入村接人,随行小厮也增了双数?忆及先前,她在前往襄京时,只顾着问爹的事,竟全无防备。
沅之:过了许多年,娘若见到爹,会感觉陌生吗?
她想暗示阿娘,提高警惕。
阿娘:有一点。
沅之:如果爹又成了亲,有别的妻子呢?
比完这句话略有后悔,是否太直白,万一娘伤心怎么办。
阿娘:就像你所说,已然许多年,他应该有了新的家室,否则不会杳无音讯,但那里是都城,爹做官,在意名声,可以让女儿过好生活,娘会安心,娘没用。
沅之:……
阿娘或许早已猜到,丈夫薄情寡义,只是想为女儿多争取些益处。
沅之喉咙发涩,是她当初无法接受负心的爹,进府便哭闹想逃离,才让娘被牵连受委屈。
冷静想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麻烦若注定避不开,不妨借此机会另寻庇佑,与阿娘过上舒坦日子。
李婆子讪讪探出半个身板:“姑娘这是在比划什么啊?”
沅之整理好情绪,唇角一弯:“村里有头猪,脾气大乱啃菜,听说明儿要被杀了吃肉,可惜赶不上。”
李婆子撇嘴,从髻边拔下条铁簪搔头,阖眼倚在团麻垫上。
帷幔一角被悄悄掀起,连山暮霭渐浓,淡烟相蔽,再有两日便能抵京,沅之不禁开始思量应付的法子。
罗国公府为皇后一派最末颓败之处,皆因罗羡仙的存在,勉强保住爵位,但无嗣承。
而六皇子依仗霍将军方登大宝,也就是说最终赢家是太后娘娘。
若要翻盘,趁圣旨未正式下达前避开这桩婚事,就得由最具权势之人开口阻拦。
在太后阵营中,六皇子必然不成,霍琅最好离远些,那只剩下……
七皇子?
沅之突然坐直腰杆,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怎没想起这尊大佛,相较徐鄞,七皇子才是太后娘娘的掌中明玉,他若有求太后必应,更何况接近七皇子,她有旁人不具备的优势——
手语。
七皇子与娘一样,先天弱疾,不会说话。
前世,她从未见过这位少年,据闻其性情孤僻怪异,喜怒无常,甚少与人接触,却会为一直栽养的杏树枯亡绝食三日,倔性不容小觑。
他的生母是太后侄女,早已仙逝,仅留下这一根独苗,徐鄞登基后,霍琅上奏为其请封,七皇子被册为荣王,安养在京,尽享寿福。
因有“残缺”,他与寻常贵族子弟沟通不畅,并无年岁相仿玩伴,太后煞费苦心,在皇子十岁时特辟新宫职,名为掌事官,不限性别,赐封正七品位终身陪侍。
虽说从朝臣族嗣中挑选出不少人加以手语教养,但陆续更换一茬又一茬,世家子女极少能忍耐其暴躁脾性,上辈子直至太后过世也不曾选出。
倘若能够得其首肯,或许可以逆转乾坤,在荣王身边做个掌事女官,也是好去处。
沅之双手搭在窗边,任凭凉风徐徐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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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京为邺国都城,盛及百年,古韵悠浓。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街巷商肆林立,阁铺星罗棋布,甚是热闹繁华。马车向东,行速变缓,勋贵大族多居于此处,百尺飞檐琉璃瓦,香车宝辇隘通衢。
晃晃悠悠,沅之头脑发胀,长途跋涉已筋疲力尽,眼下当务之急是敷衍罗家人,与娘寻个安逸地方歇息。
她搀扶阿娘下马车,抬眸刚好对上罗国公府四字金匾,朱门铜环,庄重肃穆,向下瞧,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内迈出,规矩站在石阶旁侧,向右伸出手臂道:“请这边走。”
要从后门进。
沅之颔首,轻扯住阿娘袖口。
管家姓朱,取自朱鹭,为罗国公赐姓,罗字有捕鸟之网说,所以在罗府得重用的下人,都姓“鸟”。
朱管家带母女走到后门,低眉顺目道:“国公有话需先传娘子,余侍郎数月前坠马身故,他在生为国公府婿,罗女君之夫,所以娘子需唤女君为主母,姑娘需称其为母亲,方合规矩。国公念你母女二人多年孤苦,心存怜悯,这才将你们接入襄京,万不可忘此恩德啊。”
起初,罗国公还是看重颜面的,先吩咐管家试探劝说。
既不到撕破脸皮时,沅之也打算虚与委蛇,免遭皮肉之苦,但做戏需装装样子,国公府有头脸的都是人精儿,马虎不得。
悄悄拧把手肘,一双杏眼泪雾盈盈:“阿娘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您的意思是,我爹爹娶了新人,现下已过世?”
“非娶,余侍郎为赘公。”
管家先强调身份。
“我需与阿娘说……”沅之哽咽摇头。
管家见状向后退了半步,眉眼不抬。
沅之:娘不要难过,爹果然另有妻室,如今人已亡,此乃入赘之府,国公势强,姑且忍耐,保全性命。
阿娘:人已亡……
终归旧情难忘,阿娘红了眼眶,怔怔望地,清泪缓流。
“二位若明白,就进府拜见国公与女君。”管家催促道。
“国公竟这般慈悲,劳烦带我们母女入门相见。”
她看向阿娘,握紧她的手,阿娘哽咽点头。
再次踏入熟悉的地方,她牢牢牵住娘,这一回,要毫发无伤,在襄京安稳度日。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匾额,刻有“高风亮节”四字。
匾额下,罗国公正襟危坐,他倒不是多么重视沅之母女,而是习惯,刻板顽固。
“国公,老奴已知会二人,她们哭得伤心。”
罗国公蹙眉:“人贵知足,你们出自穷乡僻壤,有此归宿,应当惜福。”
沅之呜咽:“国公教诲,谨记于心。”
罗女君站在堂内一言不发,闻声特意瞥了眼沅之。
“带她们去院子。”罗国公动了动嘴皮。
管家立刻弓腰:“是。”
相较上辈子,这场初见简直太过顺利,母女俩默默拭泪,全然一副不知所措,却又惶恐怯懦的模样,再无她哭诉着要回乡,被那对父女先关在柴房,冷静两日的情状。
殊不知,沅之在转身瞬间,假惺惺的泪珠已被风干。
识时务,求生机,不急于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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酣然入梦,幻境萦绕不散。
这次她梦到了徐鄞,登基称帝后,他比他软弱的父皇好不了多少,朝堂之上,霍琅说什么,他几乎无权反对,唯有默从,幸好没昏招,不至令君主口碑受损。
即便霍琅插手宗室要务,阻拦他追封生母为太后,徐鄞也都黯然接纳。
无妻妾家族干政,是他仅能胜过其父之处,毕竟罗氏满门死得死,疯得疯。
不过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位帝王暗自筹谋清君侧的大计?
妄图毒酒释兵权,无果。
又以亲兵将坐在他对面,执杯笑谈的霍琅重重包围,他险些就赢了!
可惜黄雀在后,功亏一篑,霍琅早已策反侍御总管刘公公,将毒酒调换,随后霍家军强闯入殿,杀得皇家护卫片甲不留。
终了,霍琅用一支利箭,插向徐鄞的喉咙。
帝薨,更迭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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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之在国公府前三日过得尚算不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懒得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仆妇小厮,罗国公要她代嫁,必不会在饮食衣着上苛待,阿娘原本忐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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