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申时，风暖日盛，沈笑空拎着几袋果饼花糕，穿过侯府几重园门，阳光下花树婆娑，亭台边满树海棠、重瓣樱缀满枝桠。
“侯爷还没回来吗？”他问。
“没有，三四天了，侯爷还在奉天楼吧。”管家一把拿着扫帚，一边扫去落花枯枝。
“好罢。”
沈笑空颔首，却还不信，于是在侯府上下自己找一遍，最后将果饼放在了常拥宸住的屋子里，悻悻离去。
房檐上鸟鸣啁啾，书房古籍架子正沐浴着一层尘灰的光线，他推门进去，飞尘四散。
沈笑空稍微整理了一下桌案，就拉开椅子，撑着脸伏在案边。
“……”
发呆，胡思乱想。薄薄日光照在他皮肤上，沈笑空静静眨了下眼睫毛，一双桃花眼显得无辜得很。
罢了罢了不想了，还是让天庭职务充实一下这半日闲浮生吧！
神宗的姻缘簿与缠匝红线的朱砂笔浮现掌心，轮回仙君翻啊翻啊，翻停在他下凡的那页。
“温润如玉寒门，嚣张跋扈权贵……”
他仔细思考这对人设，表面性格对立无法无天，实际柔中带刚；表面毫不相干，实际上或许寒门已飞黄腾达才能遇见权贵，那么两人站在同一起跑线，这门相互补足的姻缘为什么要阻碍呢？
于是他郑重地划去此前批复的“一刀两断”，握着笔，用端正的字迹重新写下“再续前缘”。
“痴情貌美寡妇，贫穷落魄书生，”沈笑空眉头蹙起，又努力说服自己，“妇人痴情却痛失前夫，可见此妇人对待感情认真，前夫身亡是命中不幸，书生落魄却心怀大志，家贫不嫌妻二嫁。”
“假如书生心思端正，不会被未来势运左右，那这门亲事亦可——不，还是去问问风水仙君这书生后来究竟有没有成名吧……”
他这么一想，就更加确认了之前的意见，天庭神宗的职务相互联系，并不是孤立的存在。于是轮回仙君叹一口气，又放弃了处理事务。
那还能做些什么呢。
没有不讲理的人跟他吵架，侯府里果真是冷冷清清。
画画吧。
沈大才子最擅工笔丹青。
他当即起身收拾笔墨颜料与上好的纸张，铺长卷，绘当年——
四五支毫管不同的毛笔染上不同的颜料，还有蘸水、试色用的，为了防止它们在桌上乱滚染脏了画布，于是沈大才子将它们悉数扎在发间。
椅子上是矿石颜料墨盒砚台，书桌上铺开长卷，他就站在桌子宽边那侧，将沈笑空记忆中最惊艳的那一幕绘出满堂彩——
那夜端午佳节，戏台高楼，浮华满堂。五陵年少于奉天楼齐聚听一曲，彩绡飞扬无数。筵席金樽清酒，酒中彩光满溢，溢出楼外的皇城人间灯火辉煌。
坐席中央的人黑发如缎，姿势随意地倚坐在雕花红木椅上，旁人王孙嬉笑瞎话，或酒楼小二激昂吆喝上菜，好似都屏却了与他无关，他只是专心聚神，目光雪沉地看着戏中浓墨重彩的海誓山盟。
而那时的沈笑空，就站在戏台侧边的三楼，跟一群杭州或洛阳来的闲家子弟们嬉闹，手中还拿着摊上心灵手巧姑娘卖的花结粽子，寓意高中金榜。
旁人要夺走他手里那个红结铃铛的，他在栏杆边笑话躲藏，差点儿就要将玲珑青棕子失手掉下去。那一瞬间仿若心有所感，他倏而将一双桃花笑眼看过去——
金色琉璃灯散照的华彩中，座下大红衣裳的人眸中半盛泪水，清明冷亮。
原是台上那一场戏文别离，只他在用情看。
人间为何，遍览山河寻不得。最至真至纯的那一年，沈笑空告诉自己，他找到了。
七天七夜。
借姻缘神宗朱砂笔，添绘锦红彩衣。
落墨。赔罪。
……
四月，又是一轮京城孟夏。
沈笑空在书房矮榻躺着睡着了，那一篇梦里的《逍遥游》还盖在面门上。
外边，管家欢喜地前来奔走相告：
“姑爷，侯爷说今晚回来，您看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听见敲门以及道贺声，沈笑空当即从床榻起身，什么逍遥全都给扔到了地上，而名篇下完整的一本《情场风月》露出它的蛛丝马迹，花里胡哨地掖出个新边角。
沈笑空三两步过去开门，晌午的日光差点儿闪了他的眼睛，忙道：“具体何时？”
管家摇头：“那就不知了，这个时候提醒的话，我猜侯爷……明天之前！”
废话。
不过现在确实还早。
出去逛一圈再回来吧。
沈笑空舒展眉头，心中放松了许多，而后他从书房架子上，拿来那一段钥匙，准备去云霞歌楼收个尾。
他出门，心情总算有些愉悦起来。
京城大街，宝马雕车香满路，云霞歌楼远远凤箫声动。他定睛一看，恰碰见杨玉兴和陈出塞，杨玉兴又在撺掇人家正直青年：
“陈兄，陈兄，你就赏个脸跟我去一趟嘛……上次我邀请你去，你可能觉得王保赟眼光俗烂把歌楼布置得五花八门拉低水平，但现在不一样了，云霞歌楼归入礼部，现在的它生机焕发——”
“再说最后一遍，我没兴趣。”陈出塞打住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不可能！”
杨玉兴不服输，忽然开始例证：“正安侯，正安侯那个人你知道吧，他去年还因为不进王保赟的云霞歌楼而打得掉水里，上月礼部托管后，他已经在歌楼里泡九天了！”
……他说什么？
沈笑空眼角眉梢的惬意消失不见，唇角弯弯的弧度降下去，后站在那朱红色的花楼前，眯起眼睛望那楼阁上朝底下招着红袖的美人歌妓们。
他深呼一口气，瞬间就不想进去了。
不过，凭什么不进去？
圣旨还没废呢，他明媒正嫁的沈相公还没死呢！
显然，杨玉兴和陈出塞也注意到了他。
杨玉兴：“沈大人，可是要带侯爷回家？”
“不是。”
沈笑空抱臂扬起两袖清风，偏过脸直截了当回答。
陈出塞目光肯定，欣慰笑：“想必沈大人是来办事的吧，我记得有一把云霞歌楼的钥匙，孟大人让浮萍姑娘交给你。”
“你说对了，知我者陈……”沈笑空颔首，话未说完，就被杨玉兴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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