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祁颂雪继而叩首,低下头时,用唇语咒骂了几句丁县丞这个蠢货。
“残竖子!”
好巧不巧,安狄这个师爷也是个审讯高手,平日里安狄也爱骂这三个字,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知道祁颂雪骂的是什么。
亓官策忍俊不禁,随即拿起笔,在祁颂雪名字后面写了两个大字“妙人”,想想觉得不妥,又划掉重写。
“真人。”
这是师爷给祁颂雪的判词。
亓官策将写好的札记放到安狄面前。
只消一眼,安狄就能大略知道院中众人的特性,这是两人搭伙九年的默契。
安狄沉声道:“我初来清丰就已听过你‘打鬼鞭’的名号,也听张典史说过,你擅长五听之法,有审人断案之能。我若只是因为你的出身便打压你,又与那些欺压寒门的门阀士族有何差异?”
事有转机!
祁颂雪豁然抬头。
安狄起身走到祁颂雪前面:“前任马知县死后,积压案卷颇多,羁侯所关的人也不少,已经无处下脚了。如今张典史告病,可这案子还得审——”
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但祁颂雪犹豫了。
距离上任马知县投河自戕过去整整一个月,衙门里积压的大小案件不下百件。
张典史只决断了一些邻里纠纷和口角之争的案件,凡是沾点血色的案子他都只做了初审,将所有嫌犯收押。
那羁侯所人挤人,嫌犯都要站着睡觉,狱卒进去点人上枷都无从下脚,最后只能改用镣铐,好省一些地方。
祁颂雪曾跟张典史提过这档子事,还说要是张典史忙不过来,她可以帮忙,哪知张典史充耳不闻,还骂她关键时候犯糊涂。
现在祁颂雪明白了,原是张典史要把决议这么头疼的事情全部扔给新知县去做,让新来的知县明白,清丰县的大老爷可没那么好当。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县衙里的县丞、主簿和典史大多是地方上的人,比起会平调高升的知县来说,树大根深的他们才是衙门里真正的掌权者。
浸淫权力多年,谁又想拱手相让呢?
“下马威”便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屡试不爽。
张典史告病之前,未曾和祁颂雪通过气,想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
作为千户,当年陈芸儿在他手上讨生活,他们的关系,张典史是知道的,但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今祁大顺一闹,很多事到了明面上,反而难做。
祁大顺脾气虽不好,到底是没亏待过祁颂雪,祁颂雪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祁大顺又气又恼,可最后还是任她去做了。
说到底,祁大顺嘴硬心软,又有些执拗,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祁颂雪不忍心,也不敢赌。
可放弃好不容易搏来的一线生机,实在是太难。
那可是锦衣卫啊,可能是贱籍出身的她能想到的最伟大的前程了……
更何况,不做暗桩,张典史还会继续用她做司狱吗?若是因此被钉在主刑的位置上一辈子,那她的路就彻底断了。
她不甘心。
可此时安狄朝她抛出的橄榄枝,她也不敢接。
人往高处走,安狄在清丰县的时间不会太长,除非自己有把握在这期间觅得良人,或者成为亓官策这样的家臣。
不然安狄一走,祁颂雪必然会被张典史清算。
眼前的每一条路,好像都是死路。
天人交战之际,祁颂雪忽然想起宋清。
那年宋清文冠桂榜,醉酒之后说:“世家子弟大道通天,贱籍寒门难觅生门,如今,我跟他们站在同一条通天道了。”
祁颂雪被触动,可她没有宋清的斐然文采,东拼西凑写了一句诗,毫无章法。
可就是这样一句不算诗的诗,让宋清记了一辈子。
他永远记得那年秋凉,金桂飘香,祁颂雪坚定的声音透过夜色穿行百里。
她说:“但求歧路千百转,终有一线达天明。”
哪怕只有一点光亮,一丝机会,她就绝不放弃!
既有选择,为何不选?
祁颂雪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安狄:“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既如此,都是为衙门办差,有腰牌和没腰牌是一样的。在本知县没找到合适的人顶你的差事之前,你且领着司狱的活,就跟我这个暂代的知县一样,你可愿意?”
一句话,就把祁颂雪的位置抬得高高的,比有腰牌还好使。
祁颂雪再次叩拜,但这一次心服口服。
“小的愿意。”
安狄颔首:“起身吧。”
祁颂雪起身正要往回走,却又听见安狄说道:“祁司狱,前些夜里狱里不太平,听闻许多杂差卒子都中了招,日后你统管狱卒班子,可要多多费心。”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想来安狄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不然不会说这么一番话。
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知县,这是夸赞,亦是警告。
她回身行礼:“卑职定当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之事。”
说罢,回到队伍里。
周遭的衙役开始窃窃私语,有点搞不清楚安知县的路数。
那边丁县丞怒气更盛,恶狠狠盯着祁颂雪。
既然这新来的大老爷是个好官,祁颂雪也不再惯着他,朝着丁县丞猛啐一口唾沫:“再看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还不忘伸出食指和中指对着丁县丞狠狠挖了一下,唐大林有样学样,也跟着伸出手。
丁县丞被惹恼:“尔等贱民,污我县衙啊!”
这一嗓子声音洪亮,怕是衙门口看大门的都听得到。
其他人上赶着看热闹,哪还有一点在县衙里当差的沉稳?一群散兵游勇罢了。
亓官策抬手喝道:“肃静!”
众人这才收了声,齐齐看向安知县。
安狄扫视院中,目光如锋锐箭矢,不怒自威。
亓官策见状往后一躲,祁颂雪瞧着不妙,也拉着唐大林躲到廊下。
“哐当”一声,安狄直接抬手掀翻书案,断掉的桌腿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丁县丞的背上。
也不知道安知县是有心还是无意。
安狄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揪起快班头子的衣领,高声道:“好,我看朝廷不用再给你们发什么年俸了,你们吃得很饱嘛!”
得,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动作倒是整齐划一,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了下去。
“小人惶恐!”
“小的不敢!”
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念你们初犯,今日各杖十,不得钱赎,互相行刑,重打,连皮带肉到骨头,不得耍花招,升堂之前打完。”安狄看向祁颂雪,“你来监刑。”
“我?”
祁颂雪叫苦不迭。
这安知县看着安静,实则就是个属炮仗的,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直接火烧连营!还把自己也扯了进去,怪不得先拉拢自己呢,合着早就算到这一步了——
她这一监刑,日后在衙门里可就成“叛徒”了,那日子,想想都不好过。
“哎。”
便宜没有两处占的,祁颂雪只得接受。
唐大林浑然不觉祁颂雪水深火热的境地:“老大,新来的大老爷重用你啊,我们发达了!”
忍了一早上的亓官策败给唐大林,无奈一笑。
祁颂雪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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