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山庄外暮雨潇潇,江湖客们早已作鸟兽散。
顾赵二人携着沈惜霜冲出重围,步履踉跄,面色惨白,显是力竭昏厥之状。然此刻尚不能停歇,须得速寻一处安身之所。
追兵呼喝已至耳畔,两人抬眼,唯见烟水苍茫,莽原上竟无半片藏身之所。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二人却忽闻木轮之声。打眼一看,却见满载柴薪的牛车吱呀作响地从远处驶来。
蓑衣客懒倚柴堆,赤足悬空轻晃酒壶,断续哼唱着一首似是而非的俚曲。
“天地何用?不过铸炉。
日月何用?难照迷途。
铁门何用?难阻万仞。
沧浪何用?难濯世浊。
念经何用?红尘喧豗!
道法何用?孽海沉浮!
神佛何用,断情绝性!
阎罗何用,十殿皆苦...”
这段旋律乍听平凡无奇,深处却仿佛暗含玄机。两人闻声皆恍惚失神,不觉间心神荡漾。而在顾见春耳中,那沙哑不羁的嗓音,竟隐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只是此刻形势紧迫,自然容不得耽溺,顾见春急忙高声劝阻:
“前辈且慢前行!山上正有凶残暴徒,为保周全,还望止步!”
那歌声戛然而止,蓑衣客从牛车上掀起斗笠,醉眼迷离道:“唔...后生可是在唤我?”
然而待斗笠下的沧桑面容映入眼帘,顾见春却再度愕然——
世间竟有这般巧遇。眼前正是日前在黛州海边将他救醒的那个男人。彼时他溺水昏沉,只当濒死幻象,未料今朝竟在恨水山庄外重逢...
他当即抱拳道:“竟是恩公当面!前日活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唔...蓑衣客眯着醉眼打量众人,见他们满身血渍,却晃着酒壶笑道,“萍水相逢,何足挂齿。既拦了我的牛车,这便两清罢!值此良辰美景,可要共饮一壶美酒?”
顾见春无奈苦笑:“前辈见谅,我等正遭追杀,实在无暇品酒。”
“诶,朋友莫急...若需藏身,我这牛车最是稳妥!”二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蓑衣客敲着车板嚷道。
“——快快上来,这法子屡试不爽,包管灵验!”
他说罢竟不由分说将三人推入柴堆缝隙,麻利扯上布帘,哼着歌谣继续赶车。
令人称奇的是,魔宫大队人马竟真未上前搜查。那蓑衣客也不拘小节,径自倚坐独饮。酒香漫开,牛车颠簸行进。
“喂...还疼吗?”赵青木踌躇良久,忽然低声开口,“我通晓封脉止痛之术,不如...”
“无需费心,且安心歇息罢。”顾见春阖目轻叹。万寿宫追兵随时将至,当务之急须得调息凝神,以备不测。
少女却从那沉缓语调中辨出几许往日罕见的倦意。她凝望那洇透青衫的斑斑血迹,蓦然鼻尖发涩,待此时心神稍定,眼中竟有泪珠簌簌坠下。
“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我能再快一步,他们或许不必死,你也不会伤得这般重...终归是我辱没了爹爹名声,更连累大家......”
她哽咽难言,一时间哭得气息紊乱,几欲昏厥——陈欢的结局无需细想,已然明了,更是亲眼见证何一眉殒命,对于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女而言,这般情状还是太过残忍。
“勿要自责,你已尽力了...”顾见春胸中苦涩,却是温声劝慰,“只怪我学艺不精...”
他自诩武艺超群,下山后鲜逢敌手。而今直面强敌,方知何谓不知天高地厚,莽撞行事,险些害了身边之人。
万幸......
心底竟浮起一丝庆幸。
这念头来得突兀。他当即警醒,只道是血气激得心智昏聩,忙摇头驱散这邪思。
蓑衣客自然关切询问事情原委,听青年言罢,却朗声笑道:
“二位何须自苦?生死自有定数,纵使今日救得那些庸人,以他们的浅薄修为,早晚也要葬身江湖。天道自有其法则,我等但求个问心无愧便是——”
“...真是歪理!”赵青木眼眶犹红,当即扬声驳斥,“照你这么说,人反正都要死,不如呱呱坠地时就掐死算了!”
顾见春止住她话音,却握紧剑柄,凛然说道:
“前辈此言谬矣。人命不分贵贱,自然救得一人便是一人。魔宫草菅人命,天理难容。待此间事了,我必要与魔宫贼子清算总账。”
簑衣客忽然眯起眼睛:“哦?你要取他们性命?”
青年剑客略作迟疑,抱拳道:“师门有训,不可妄动杀念。但魔宫恶徒冥顽不灵,若规劝无果,便打碎他们的筋骨,教他们再不能作恶。”
“哈...”蓑衣客醉意朦胧地灌了几口酒,似是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顾见春忽然郑重行礼:“方才仓促未及详述。晚辈顾见春,这位是赵姑娘...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蓑衣客摇晃着酒壶,醉眼乜斜道:“嗐...我这人也没什么响亮名头,平生就爱三样——天九、美酒、交朋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唤我萧千愁便是。”
他言罢将酒葫芦往前一送。
“喏,一壶浊酒消千愁,两位不妨交个朋友?”
顾见春会意,未加推辞,顺势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未料酒液辛辣异常,呛得这素不擅饮的青年连连咳嗽。
他狼狈擦拭唇角,却觉酒液沿喉管烧灼而下,周身经脉如浸岩浆,脏腑间似有烈焰翻腾。
“哈哈哈!朋友好酒量!”萧千愁拊掌朗笑,“我这酒可不是寻常人能饮的,其中混了十几种大漠毒物,若无内力护体者饮之,堪比穿肠毒药。朋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当属江湖罕见!”
“喂,你没事吧?”赵青木急忙上前搀扶,却恼道,“不要命了...你还带着伤,做什么就要饮酒?”
“无妨。”顾见春摆手苦笑,随即向萧千愁拱手道:“在下酒量浅薄,倒让萧兄见笑了。”
几番交谈下来他已看出,这蓑衣客虽非凡俗之辈,却最厌虚礼客套,索性抛却繁文缛节,率性结交。
“萧兄愿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这位赵姑娘素不沾酒,余下这盏便由在下代饮。日后若有需要在下效劳之处,萧兄尽管开口。”
他言罢仰首将酒饮尽,赵青木在侧抿唇不语,耳尖却悄然染上绯色。
“好说,好说!”萧千愁闻言显得心情大好,半眯醉眼朗声回应,“偏生今晨走得匆忙未备天九,否则定要与朋友切磋几局!”
顾见春不由哑然失笑,这般情形倒也算幸运,师父向来禁赌,这些牌局他向来一窍不通。若真换了天九,他定是应付不来的。
车轮吱呀作响,载着众人颠簸摇晃,最终停在一处荒废古庙前。断壁残垣间野草蔓生,虽显颓败气象,倒成了避人耳目的绝佳去处。
两人搀着沈惜霜下车,顾见春见雨势不减,方欲挽留,那萧千愁却率先抱拳笑道:
“此番不辱使命,某尚有俗务缠身,就此别过。”
顾见春见状也不好再言,当即肃然施礼:“承蒙萧兄仗义相助。他日重逢,定当与萧兄共谋一醉。”
萧千愁摆手大笑道:“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萧某有预感,这杯酒,朋友可是请定了!”
青年闻言一怔,不知为何,这与他差了一个辈分的男人却总是令他有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
两人望着牛车渐渐隐入暮色。
蓑衣行者踏雨长歌,沙哑声线穿透雨幕:
“天地何益,尽付洪炉。
日月徒劳,难驻永寿。
生我何欢,未闻笑语。
灭我何悲,此恨悠悠。
萍踪侠影今安在?快哉风散九霄外。
浮生似絮向谁倾?且尽杯中万古愁!
噫吁嚱兮噫吁——
神佛帝圣皆尘埃!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歌声飘远,憋了一路的赵青木不禁呢喃:“这怪人,行事神神秘秘...倒也不失赤子心肠...”
顾见春轻叹:“此人颇有侠士风范,许是江湖漂泊日久,养出些特立独行的脾性,我等不必深究。”
二人折返破庙,顾见春右臂伤势牵动,赵青木忙扶着沈惜霜安顿于草垫。诊脉确认无恙,她紧绷的心神稍松,转身取出药罐低语:“我帮你上药。”
“我来吧。”顾见春见她神色愈发晦暗,轻轻摇头。
此时神思落定,腕间剧痛才潮水般漫开。他垂眸扫过右腕,只见伤势触目惊心。他左手扣住伤处猛然发力,只听“咔嚓”轻响,他不禁闷哼一声,额前登时冷汗涔涔。
赵青木在侧看着,心中沉郁难当,见状连忙抽出丝绢为他拭汗。素绢沾染主人气息日久,隐透药香。
顾见春痛楚稍缓,苍白面容浮起笑意:“物随其主,这帕子倒似医者随身。”
他本指罗帕浸染草药气息,随口以玩笑缓解气氛。岂料少女闻言耳尖微红,将丝绢抛向他嗔道:
“你这呆子!都这样了,还拿我寻开心......”她说完更是背过身去。
殊不知言者或无心,听者偏生会意。少女不禁暗忖,什么物随其主...莫非暗指这绢帕能缓解他的痛楚?那可真是......
——若知少女这般思量,顾见春定要喊冤。方才经历生死劫波,此刻但求调息复原,哪存半分旖旎心思。见对方背身,只当不便相扰,遂正襟危坐,运功调息。
“谁?!”
哪知没过多久,顾见春突然握紧剑柄,冲那门边喝道。
两人心头陡然一紧。
少女虽未感知到异常,仍默契配合着扬声道:“谁在那儿?还不滚出来?!”
“当心!小辙你慢些...”伴着慌乱的呼喊,木器倾倒声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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