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檀打灯的手微微一颤,“你又在说笑了。”
凤城李家手底讨生活,不会饿死,却也不至于庆幸,因为活着,很难。
宵禁的更鼓敲响,路上人形色匆匆,日暮的落日像道催命符。
伏檀压平嘴角,“你别这么善良,会被人算计的。”
“善良?”刘煌一顿。
没有忍住,笑了出声。
真是头一次听有人当面如此评议自己,当年的文官儒臣向她死谏时,哪个不是严词厉色,视她如视洪水猛兽。
她笑得突然,笑意冰冷,伏檀怔愣着微微卷起指节,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笑够了,刘煌擦擦眼,“你觉得我是良善之人吗?”
“我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良善。弑父囚母,僭位登基,废黜祖制、除灭开国勋贵……”
哪一件都与善扯不上干系。
算完这一生,竟无一件能用来教人子弟的善事,皆是离经叛道。
“而今却有那么多人拜我,膜拜一个不算贤明的君王,这是南汉的悲哀。我不过是在龙椅上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德何能有这通天能耐。”
气氛低迷片刻,伏檀缓缓开口。
“弑父以止乱,废法以变通,遏勋贵以兴循吏,已经贤明过许多君王。”
刘煌的笑止息,正眼凝着他。
伏檀道:“反正那时乱得不能再乱,放手一搏的人必然知晓自己不成仁,便杀身,但她还是选择做了。”
“这样的人,即使后世褒贬不一,即使她的功过千百年后荡然无存,当世的百姓也会怀念她,记得她,会有一座庙为她而建。”
言出口后,伏檀微微默了。
眼前女子太过鲜活,他一时忘了她已是作古千年之人。
随意评判一个泯于过去的古人是大忌,他不该犯的。
“是我说太多片面之辞了,见谅。”
“不,是我要多谢你。”
伏檀倏忽抬头。
刘煌道:“谢谢你帮我记得我的事。”
灯笼轻声摇晃了一下,男人握着灯杆的手收紧。
刘煌:“可是,”
她想接上伏檀的名字,却发现至今还不知他的名字。
遂别扭地改口,换上李家兄弟起的绰号:“可是小七,我啊,不希望大家怀念我。”
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伏檀陡然打住:“请不要叫我的名字。”
“好好,我不叫。”
“你……是不是在怕什么?怕我叫你的名字?”
见那双潋滟如山水的眸垂下,刘煌心知猜中了,“你就这么不想拥有名字?”
他岔开话题:“你呢?又为何不愿人怀念。
刘煌想不出太空泛的由头,道:“他们怀念我,只意味一件事:我败了,败得彻底。”
“我期待一个更好的人替我延续辉煌,却没能做到,期待自己造的基业延续,却功亏一篑,这是我的过失,我不想推脱责任,我本该做成的。”
伏檀道:“各朝都有各朝的国祚,这不是你的错。”
站在很遥远的现世往后看,更迭的朝代不过沧海一粟。
“可谁又能说不是我的错呢?”刘煌牵起的唇角放下。
她死过一次才明白,皇帝是没有资格看淡生死的。
自以为看淡生死,实则是置死后的家国于不顾,何尝不是败了。
“我不希望有人怀念我,对今朝无望的人才会沉溺往昔,我希望他们向前看,去田垄翻土,纠结明日要吃什么,而不是陷在过去出不来。”
“哪怕背上弑父囚母的骂名?”伏檀想起史书里的她。
怀念她的人都入土后,千百年过,人们只会记得弑父囚母的公主,而不是中兴南汉的君王。
刘煌却道:“那不是骂名,那是实话。我做了,做了的,我认。”
伏檀道:“你可知后世之人会如何记你?”
刘煌宁和地凝他。
“你会背上骂名。”
她道:“我不怕。”
“可是有人会怕,那些替你守护遗物的人会怕。”
刘煌问:“他们为何要怕?”
伏檀失语片刻。
“因为史书亦是人言,不尽说实话,而他们穷其一生所求的便是去伪存真,将那些被人遗忘在地下的人与物,无论善恶、无论褒贬,一视同仁地护卫。”
刘煌道:“那我便更不怕了。”
伏檀眼睫翕动,“为何?”
“倘若往后真有你所说的这种人,我想宣帝刘煌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她’会很欣慰,我也是。”
伏檀没吭声。
刘煌发觉了,每当此时,她总看他不透。
在他说话前,太多的现状令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在三十年里流净,可这番话不知怎的,在她心间燃起点点星火来——
宣帝所做之事在地上虽消磨了,也许有一小撮,很小一撮,随着时间深埋了,等待缘人启门。
刘煌仰观暮天,“我或许要做对不住那位路岐人的事了。”
伏檀立刻知其意,“你要对凤城李家动手?”
“去会一会。”她没忘,自己此行是到达兴王府。
凤城既已来了,她无法坐视不理,只盼城内那位路岐人的生活不要被打扰。
“店家没交完田租,又被我们这群来路不明之徒带走,李家不会无所觉察,”刘煌道:“即便我不招惹,他们也查会上门来。”
说不定,已经在路上。
正好给他们一次见真神的机会。
*
考古是个极致去伪存真的活。
只能凭双手自己去探寻事情的真伪,有时实物与史料能相证,也有时,尴尬地揭穿了史料里的偷梁换柱。
只有遗迹与古物不会骗人。
南汉刑律严苛,在南汉文物回归博物馆的展览上,提到宣帝刘煌必会联想到酷刑,更有一知半解的家长振振有词说,南汉许多酷刑始于宣帝。
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登基不可能不大兴酷吏酷刑,欺压百姓,堵悠悠重口,不然一介女子何以巩固地位?
一定是这样,这样合理。
其实若肯花心思翻阅一页正史便知,种种酷刑在宣帝出生前已有记载,连考古证伪都用不上。
南汉酷刑在灵帝时滥用,灵宣二帝相隔甚近,看热闹的今人遂多将灵帝所为嫁接到了宣帝身上。
那时的伏檀从凤城遗址的探方出来,望着天上的煌女星,手中是一截人骨——宣帝后三十年,酷刑依然存在于世,且不少。
凤城李家是佼佼者。
而此时此刻,他亲临到了现场。
凤城凤凰台,十架血桩子上白骨森森,骨架子血肉除净,被剐完最后一丝肉的指尖像白瓷,尖利,白皙。
日色一照,干涸的血引来几只寒鸦。
这几具骨架看时日,打刘煌进城前便一直在了。
布告上墨书着十人身份,南山一带作乱的起义军,被村民发现,处以极刑。
刘煌觉得眼珠刺疼,虽说削尽了骨肉谁也分不出谁,但李家兄弟说,那名较小的骨架是孩子的。
“你们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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