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且混乱的夜晚终于度过。
三号观影厅后排的观众全部遇难,只有一个呆呆抱膝蜷着的小女孩存活。
她的眼神空茫,在黑暗中注视了妈妈太久,久到光线变幻,陷进柔声细语的怀抱中,仍未能回过神来,保持着缄默。
在场的妖管局员工都清楚,遭遇飞来横祸的人类,即使受伤的记忆消失,由此滋生的恐惧却不会消散,它们会化作阴翳,沉入心底。
在午夜梦回时,重现心脏碎裂的声音。
至于前排的观众,不管是慌乱间没跑出观影厅的,亦或是跑出去却发现离不开四层建筑的,通通因为佳期如梦的缘故,横七竖八瘫倒在地。
其中最幸运的,当属二楼被温浊玉救治的女孩。
所有观众都属于时间暂停的凌晨02:13分,与温浊玉处于同一时间,受重伤的她又恰好藏在二楼的坚果零食摊后面,早早遇到唯一有能力拯救她性命的温浊玉。
她依靠着顽强的求生欲等待希望来临,希望也没有辜负她。
坐镇指挥的李局将在场的妖管局员工分为两队,分组进行善后工作。
面对人类时,没受伤的仅需要消除记忆,受伤的则需要在彻底清除记忆后送往医院,最后被依次抬出的,是因“安全事故”不幸去世的后排观众。
处理妖怪的程序则简单粗暴得多。
是同事就送到杨医生身边救治,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敌人就结结实实捆住,抬手扔进熊四的厢货里,带回妖管局审讯。
除卫青松畏罪服毒外,共抓获十九名身受重伤的黑袍人,他们无一不是鼻青脸肿。
领头大哥的模样最凄凉,面目肿胀,完全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即使有刚被扔进来的兄弟砸在他身上,他也丝毫不动,直愣愣盯着厢货的棚顶。
良久,领头大哥艰难闭眼,水痕从无法合拢的眼皮间渗出——流出他此生最后一滴热泪。
他已无颜再见老板。
“啪——”
泡泡慢动作破碎,穿着新潮的人类面露茫然瞧符叶:“发生……”
“向前走,有人会给你解释。”
“……哦,好的。”
符叶揉揉酸痛的手臂,机械举起泡泡枪,处理下一位经由温浊玉检查后的人类,用毫无激情的语调重复:“向前走,有人会给你解释。”
环绕四周的警戒线出口,对外联络科负责在此登记就医人类的信息。
某个职员转转手中的油性笔,凑近身旁埋头写字的同事:“穿黑色毛衣的就是妖管局新来的员工吧?”
如果符叶在场,就能分辨出,正是曾背地里议论她结果被喻观寒吓得落荒而逃的那道声音。
妖管局的职员或多或少都听过符叶的传闻。
据说她妖力极强,被誉为二十一世纪力量最恐怖的风系妖怪。仅需要挥挥手,就能释放几十道威力强劲的爆炸,想爆破建筑物也不在话下,简直是行走的炸药包。
妖管局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天赋异禀的群攻系妖怪,迫不及待邀请她加入妖管局,此事不可谓不传奇。
闻言,发色杂乱、黑灰掺色的员工瞟一眼符叶,兴趣缺缺地将视线挪回信息表,敷衍应和。
“应该是。”
“真好命,我爸说她跟李局是亲戚,所以才能被招进来。”
“申继扬,你的命不也挺好的吗?你爸是对外联络科科长,说不定未来你要子承父业。”
名叫申继扬的妖怪鼻间发出冷嗤,嘲笑他的目光短浅:“白费,我爸做科长就算到头,不可能再往上,还是李局更有潜力,说不定下一届的妖管局局长就是李局。”
届时李局掌管妖管局,想提拔自己的亲戚还不是轻而易举。
想想吧,就光是无数妖怪梦寐以求的妖管局主动向符叶抛出橄榄枝这件事,就足够别人嫉妒到发狂,听说这件事,他够交情的好兄弟天天在家捶墙。
申继扬撇嘴,再联想到符叶坚硬的后台和“光明的未来”,忍不住酸溜溜。
“但我听说,她脑筋不太美妙。”
“你说指狗为狼那件事?我怎么记得已经查清,那家伙确实将尸体埋在院子里,只不过在符叶去之前将尸体换掉了。”
“那谁知道呢?”申继扬咕咕哝哝。
突然——他视线中的符叶放下泡泡枪,完全没注意到李局还抱臂站在旋转门里,她疾速冲进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徒留反应不及,踉跄着栽倒的李局。
黑着脸的领导深呼吸站起身,拂去双膝跪地染上的灰尘。
申继扬赶紧别过脸,避开视线,压不住的嘴角差点翘到天上,试问谁能看见领导吃瘪不笑出声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
陷入机械工作的符叶突然僵硬,想起自己将毛斯遗忘在二楼的厕所里。
说好一切结束时,她会去告知毛斯的,但接下来的任务一件接一件,导致她忘得彻底。
紫色长毛老鼠倒很松弛,见到符叶拉开隔间的门,询问她:“你真不要麦辣鸡腿堡吗?有点凉,但不耽误口感。”
“我不饿。”
随着厕所门合上,紫色老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绚丽紫外套的瘦小男人,左右袖口还分别露出矿泉水的蓝色瓶盖。
符叶的视线也随之拔高,沉默半晌还是轻声提醒:“……这里是女厕所。”
“当然啦,要是男厕所,呼吸都困难,怎么吃东西啊?”瞧符叶对调侃的话毫无反应,他嘿嘿笑出声,两只板牙醒目,“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就出去……还得麻烦你把我带出去,我能快点回家。”
只是出门前,他又犹犹豫豫瞧符叶。
纠结几秒,毛斯还是下定决心,弓腰缩背地挪到符叶面前,神神秘秘地叫她低头。
“符叶,你给我买盒饭,你是好妖怪。”毛斯越说声音越虚,“所以我告诉你一件事,小心身边的所有人,不要信任任何人,妖管局里……”
“妖管局里有怪物。”
轻声耳语使符叶妖芯狂跳,还想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毛斯却摆摆手拒绝,与符叶告别,她只能目送着毛斯走远。
*
10月8日14时,安康病院。
满目纯白,午后的光线温吞吞照进来,静谧柔和。
面颊毫无血色的喻观寒浅浅蹙眉,眼睛还没睁就下意识在病床边摸索。只是很快,双肩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就叫他皱起脸颊,像被酸倒牙似的。
似有所感,撑着脸浅眠的符叶醒来,恰好撞到喻观寒潮湿的眼神。
“妖力的事,怎么没告诉我?”
“说与不说,也没区别。”再者,事情已经迎来转机。今后的她也许能另辟蹊径,依赖神力生存,虽说还没掌握方法,但略有门道就生出些底气。
“没区别?”喻观寒唇瓣苍白,略带绝望,“这样的大事,我都没资格知道吗?自从你下山,我以为,这会是我们新的开始……但我错了,我错得好离谱。”
符叶茫然眨眼,微翘的睫毛被橘色柔光晕染,似有光点降落。
“是你说的,咱们都不提过去,向前看。”
喻观寒舔舔干涩的嘴唇,有些崩溃:“我是这样说过,可是符叶,我说的过去是指咱们曾经的误会,我没让你把我也放下。”
“我要你在意我。”他眼底的祈求渐浓,哀怨重复,“我要你在意我,有事情会告诉我,而不是把我排除在外,把我当陌生人。”
他们之间难以忘怀的过去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在胸膛中隐隐作痛,在脑海中叫嚣,折磨着他。
可也是这份爱带来的折磨,让他无比清醒,时刻明白他的所求。
相守。
喻观寒艰难坐起,忍住酸涩的泪意,难得强势:“你搬走的事情,我不同意。”
何止不许她搬走,喻观寒想,他要立刻去见海藻,将妖管局的工作辞掉。多年来他小有积蓄,足够……他倔强瞪眼,足够在接下来的时间供他们挥霍。
“你也辞职,剩下的时间,咱们要好好珍惜。”
“可是……”
“我不会改变想法的。”喻观寒没头没脑地继续,“到时候咱们一起死,花钱合葬在横烟山怎么样?”
符叶抿抿嘴唇,因喻观寒莫名其妙的执拗生出些恼意。
恰好这时,病房门被推开,露出杨医生素净的脸:“你醒啦?没事儿走吧……符叶不用出来,我就看看。”
但符叶的脚步没停。
眼见她的手指搭住门把,喻观寒焦急又哀怨:“你就真的,没有任何话想跟我说吗?”
符叶垂眸,想起多年前,她埋葬喻观寒的那天——细雨缠绵,泥沙逐渐覆盖他的脸庞。
孑然一身死去,未免凄凉。
思及此,她拔掉绾头发的檀木簪子,这是喻观寒送她的结婚信物,正好物归原主。那天,她将他们之间的过往与感情,彻底剥离,随着喻观寒长眠地底,从此心无旁骛。
她承认,刚下山听到喻观寒的声音时,有些悸动,但那微小的悸动很快就随风散去。于她而言,梦醒来消散无痕,也许这一切,唯有风记得。
喻观寒不过是熟稔些的同事。
要说有什么想问的,符叶还真想起一件事——“你的洗衣机什么牌子?”
喻观寒错愕,喉咙哽着,音调诡异:“……喇叭花。”
“我记下了。”她作势要走。
“等等!你干什么去?我……我还受着伤呢,你不陪我吗?”
“杨医生说你没问题,可以走。”符叶耿直,关门前又据实相告,“我要去帮赵玫瑰办婚礼。”
病房门无情合上。
喻观寒俊俏的面颊染一抹愠怒,脸色反倒红润几分,他喃喃念叨办婚礼,咬牙切齿往病床下挪。
不管怎么说,这婚礼宾客他当定了。
*
出席这场简易婚礼的,只有四只妖怪,外加缩成纸箱大小的废弃公交车。
它像遥控玩具,生锈的车轮碾过红毯,途经繁花,最终慢悠悠停靠在紧张整理领结的赵玫瑰身旁。
“叮咚——终点站,婚礼殿堂。”
车门敞开,后续冗长的提示音中,却没有乘客下车。泥团似的狼崽蹲在车厢的后门处,蓝汪汪的眼睛仰头望半晌,悄悄甩尾巴。
作为唯一能看见新娘的妖怪,符叶轻声提醒赵玫瑰:“她在你身边。”
赵玫瑰顿时绷不住,又哭又笑,泪水飞溅的同时,举着捧花跪下:“灰灰……”
“往左边点。”
“哦,灰灰……”
“她说你是傻子,哪有双膝下跪的。”
赵玫瑰手忙脚乱调整姿势,停顿两秒,见赵子涵没再发表意见,继续说求婚誓词。
只是奇怪得很,那些笨拙写下的话语,那些想要袒露的心迹,明明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却说得磕磕绊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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