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培父子率大军启程后没两日,一个幽秘的消息就在京城官宦人家间悄悄传进传出——废太子畏罪自裁了。
不久前响彻东宫的刀剑铮鸣声犹在耳边,满朝文武有口不能言,无人敢过问半句,心思都只扑在北方战事上。
京城里里外外的道观都已被拆了个干净,武将人家想祈个福却连寺庙也不敢去,个个缩着脖子窝在家里,只盼望着北方快些来消息。
直到七月下旬,前线首封捷报传回,满城压抑的气氛才渐渐活泛起来,总算能让人喘口气了。
宜国公徐家在这个时候忽然大摆荷花宴,广邀宾客过府一聚,连个做寿、娶亲的由头也没有,就是简简单单的“赏花”。
徐府虽为皇后娘家,素日也不曾如此高调过,因而崔柔仪很是不解:“风波才刚过去没多久,他家怎么如此行事?”
崔培不在家,陈氏领着崔柔仪独自赴宴,上车下车的间隙,只来得及低声提点她两句:“夏日到了,任它什么坚冰也该融化了,总得有个人出来挑头罢,难不成让圣上亲自张罗?”
崔柔仪低低的哦了一声,迈步随陈氏入了徐府。
看来今日这一出是圣上的意思,寓意是为破冰。
前面才出了巫蛊之乱,人心本就浮躁不安;后面又隐隐掀起了储位之争,朝堂各方日渐互相猜忌。
这样的局面,是需要一个契机来弥合裂痕,否则圣上的龙椅该怎么坐得稳?
崔柔仪不禁多想了一步:这次圣上授意来徐家操办此事,把柳家抛在了后头,是不是有打压之意?
难道除掉了太子,他又忌惮起太后来了?
不及她细想,耳畔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崔柔仪转头去看,只见十步之外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娘正在人群里推推搡搡,身形瘦弱得直如一小团凭风飘散的柳絮。
她似乎是在哭,然而就算哭也哭得没甚力气,病猫似的哑着嗓子苦苦哀求:“夫人,求您了……”
她身边围起的人太多,崔柔仪分不清她具体是在求哪一位权贵的夫人,只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她的狼狈。
她求情不成,像被抽走了魂魄般面色一片死寂,眼睛明明一眨也没眨,大颗大颗的眼泪却顺着贴在脸上的凌乱发丝决堤般落下。
或许是人群围得太紧透不过气,她终于支撑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后颓然跪坐在地上,凄楚得仿若一瓣碎掉的白瓷。
众女客纷纷往后退了两步,不远不近的看着她,都觉观之可怜,碰之又扎手。
这样的情景,对崔柔仪来说简直熟悉得刺目。
前世她也是这样豁出了脸面闯进达官贵人的宴会,只为二哥的一线生机。
而结局也如这个白衣姑娘般,被家仆们半请半拽的带了下去,身后只余一阵不痛不痒的窃窃私语。
崔柔仪向人群凑近了些,暗暗听着女客们怎么说:
“这丫头也是愚钝,看不出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前面大理寺的一个评事刚因乱说话而吃了挂落,如今谁敢替她出头。”
“她若识趣就不该来,此事早没了转圜的余地,她求谁都没用,又何必让自己难堪呢?”
“罢了,千万不能让缉事府知道她今日来过,否则又要细究个没完。”
……
夫人们说得也算是实话,可是实话自来最是残忍。
崔柔仪感同身受,一阵难言的心酸搅动着五脏六腑,久违的苦涩凝结在眼眶里,成了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片刻后,崔柔仪慢慢回神,避着旁人偷偷揩去眼泪,低声感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但凡还有一条活路,谁会明知无望还来这里受折辱。”
崔柔仪并不认识这位姑娘姓甚名谁,也不需要知道她究竟是谁,腿脚仿佛自己生了主意,朝着那姑娘消失的方向就追了出去。
崔柔仪知道自己什么也帮不了,可是她只想着,哪怕追上去安慰两句也好。
若是前世有人肯在那样的情势下安慰她一句,只凭着那一句安慰,她也能顶着黑暗的前路再撑下去。
哦,那样的人也是有的,比如小范大人。
崔柔仪心里乱乱的只顾胡走,徐府布局又与崔府大相径庭,不知是哪个岔路没走对,她只觉越走越偏辟。
忽见面前刮来一阵黑风,落定后是个她一点也不想看见的人。
“崔姑娘往哪里去?这儿可不是崔府。”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自家做东的关系,徐鹿卿这回虽然仍旧一件如墨黑衣,但面色还算和煦,口气也不冷硬。
可是他不知,眼前的姑娘这阵子正看他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哪哪都不顺眼。
崔柔仪半低着头不与他对视,没报什么希望的道:“徐大人方才可看见一个白衣姑娘?”
“不必找了,已遣她回去了。”徐鹿卿直截了当的回绝了她,面色也严肃起来,“你找她做什么,这个时候她家是好沾惹的?”
这话一下戳在崔柔仪的旧伤疤上,她太阳穴忽地刺痛,耐着性子答道:“人非草木,我不忍心……”
“你平日自负聪明,这回怎么不知什么叫明哲保身?在世间行走,心肠须得硬些。”
徐鹿卿微微皱眉打断了她,警惕的向四周扫视一圈,好在此地冷僻,远近无人。
崔柔仪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了上来,忍不住面露讥诮,新仇旧帐一起与他算起来:“我是不如徐大人,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儿,自来心硬如铁,管他是忠直良臣还是无辜弱女都能下得去手。”
“呵,我说今日怎么这么冲呢,原来为着那家伙。”徐鹿卿微眯了下眼睛,配合着一声轻笑面色沉了沉。
“前有大理寺的范时鸣,后有今日的白衣女,崔姑娘可知‘患生于多欲’,你想救的人这么多,不怕惹祸上身?”
徐鹿卿实在难以理解,眼前这个人原是个聪颖灵透的,只不过行事乖张胆子太大了些,这回怎么变得这么朽木不可雕。
崔柔仪正在气头上,平日对昭武卫的畏惧散了大半,便敢于他冷声相对:“徐大人,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呢——害生于弗备!有人欲壑难填,才生出了这般祸端;无辜者仓促无备,才致深受其害!”
“崔姑娘慎言!”徐鹿卿不怒自威,短短五个字脱口而出如虎狼低吼,紧密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怎么,徐大人知道我说的是谁?”崔柔仪气性上来了,偏要说下去,“小范大人之于你昭武卫,那是芳兰遇霜摧,明镜遭雾掩!”
“你方才说的话,被缉事府听了去,足够你死上一百回了!”
徐鹿卿为人沉稳又有城府,话说到这个地步,面色也无大动,只眼眸里阴云翻滚。
崔柔仪不买账,豁出去了似的冷笑一声,心中不满吐了个干净:“徐大人,莫提缉事府了,你可是昭武卫呀,铲除异己,大兴牢狱,不也是你们会干的事么?怎么不立刻抓我走,还听我说到现在?”
“你以为我不敢?”徐鹿卿一步跨过来,长直身躯投下一片清寒的阴影,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兜头罩下来。
“你……”崔柔仪抬头淡定的眨了下眼睛,继而露出一个狡黠而得逞的笑,笃定道,“你不会。”
至少现在不会,圣上正需要崔家在前线效力,好稳住他的万里江山,是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崔家人的。
徐鹿卿撇头一笑:“所以你敢就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是我往日对你太手软了?”
他的笑里,几分精明夹杂着几分冷嘲,看着让人怪不舒服的。
崔柔仪清楚,徐鹿卿这是在说上上回京郊林苑和上回清水观接连放过了她两次的事,对于杀伐利落的昭武卫来说确实算得上手软了。
不过她岂肯服输,昂首挑眉道:“我在你们府上说这种话,不就是要拉你下水么?指挥使大人只管同我计较,那咱们就共沉沦好了。”
“好啊!还头一次听说有人要跟我昭武卫共沉沦的。”
徐鹿卿薄唇微翘,脸上的笑意虚虚实实,多有讽刺之意,“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大理寺评事?”
崔柔仪仿佛被戳中了极要害的痛点,一时气血上涌,口里说出来的话便不受控了:“无足轻重者,忠君直谏;反而身居高位者,逆行倒施,这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世道!”
“放肆!你崔家刚捡回来的命又不想要了?”徐鹿卿见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口里厉声说着放肆,心里却莫名发笑。
崔柔仪急语如珠,一字一字的从唇齿间蹦出来:“我崔家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的父兄如今正在北境浴血奋战,怎比得上留守京城的昭武卫自在?”
“姓范的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跟我发这个疯?”徐鹿卿怒极反笑,双臂抱胸,目露新奇之意似的审视起来。
“我与他……”崔柔仪一下噎住,而后声音像退潮的海水般弱了下去,“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徐鹿卿重重冷哼一声,慢慢俯下身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幽幽双目与她直对,讥讽道:“他若真对你如此重要,你就赶紧给我磕个头罢!没有我,他的小命早就交代出去了。”
“嗯?”崔柔仪原本流畅的话语戛然而止,一愣之下愤怒的神色慢慢褪去,脸上只剩不解。
徐鹿卿直起身子,如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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