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悄然渗透这个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偏远村落。
起初是往返于玄戈城与白石坳之间、负责售卖坳子布和山货的村民归来后,脸上总带着几分困惑与不安。他们向云实和纸鸢描述集市上的异样:往常只关心价格与斤两的顾客里,混进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对布料的兴趣异乎寻常,不仅反复摩挲布匹的质地,还将布料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经纬线的织法,甚至掏出小剪子,偷偷铰下布边一角收起来。他们问的问题也刁钻:“这布产自何处?织工是本地人吗?用的是何处的麻?染料配方可有特别?”言语间透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绝不像寻常买主。
村里的后生在玄戈城码头扛活,某日傍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压低声音告诉云实和纸鸢:“不好了,云实哥,纸鸢姐!我在码头听‘锦云轩’的伙计跟人唠嗑,说近来市面上出了种叫‘坳子布’的便宜货,结实得邪乎,抢了他们不少低档粗布的生意。‘万货行’的管事也在抱怨,说这布来路不明,价钱压得太低,坏了行市规矩。他们东家好像已经派人去‘市易司’递话了!”
“市易司”是镇北侯府下辖管理市场交易、征收商税的机构,虽是小衙门,却代表着官方的触角。
风声一日紧过一日。终于,在云实成功渡劫后的第五天清晨,两个身腰间佩着制式短刀、骑乘着明显优于普通驿马的健硕青骢的人,出现在了白石坳唯一那条崎岖土路的尽头。
他们的目光在那间纺织作坊处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又掠过村中几处新修缮的屋顶和明显扩大了规模的菜畦麻田。一个人甚至扬了扬下巴,向正在村口老槐树下玩耍的几个孩童问了句什么,孩童们怯生生地摇头,一溜烟跑回了家。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多留,调转马头,马蹄声嘚嘚,溅起尘土,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那靛蓝色服饰,是镇北侯府最低级属员的标配。他们的出现,如同冰冷的铁锥,彻底凿穿了那层自欺欺人的侥幸。
土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粗陶碗里粟米粥的热气早已散尽,凝出一层薄薄的膜。云实坐在床沿,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窗外,隐约传来村民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带着忧虑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了。白石坳的变化,明显冲击了原有低端布料市场格局。继续躲在幕后,享受村民们用汗水换来的安宁与资源,无异于将所有人架在火上烤。一旦追查深入,他随时可能暴露。届时,降临在这个平静村落的,将不再是属员探查的目光,而是修士的灵光与兵丁的刀锋。
“必须……做点什么。”云实的声音干涩,“要么彻底斩断联系,我带着东西走;要么……想办法转移视线,把村里的干系撇清。”
“其实,”一直安静站在窗边的纸鸢忽然转过身,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轻快,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冷静,像是淬过火的细刃,“还有第三条路。”
云实抬头看向她。晨光从她身后透入,勾勒出少女纤细却挺直的轮廓,脸上没有慌乱,只有沉静的思索。
“我们可以把坳子布还有麻袋的生意,”纸鸢走近几步,目光清澈地直视云实,“跟我家的‘纸云坊’牵上线。”
“纸云坊?”云实一怔,下意识摇头,“不行!纸鸢,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帮我分担。但你家突然特殊物件,太惹眼了。而且这水太浑,万一引火烧身,连累了你家业,我……”
“云实,”纸鸢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云实从未听过的、近乎锋利的笃定,“你是不是觉得,‘纸云坊’就是我爹娘守着几口酒缸、酿些土酒、我偶尔回去帮衬一下的小作坊?而我,就是个有点厨艺天赋、想学点仙家本事回去给家里添道菜的小姑娘?”
云实被问得哑口无言。在他的认知里,青石镇乃至他所知的世俗常情便是如此。像他家的“云锦记”,父母苦心经营,最终也是盼着弟弟云岭读书出头或接手,妹妹云舒再能干,谈及未来,父母私下里念叨的也是寻个可靠人家,从未想过女子能真正执掌门户,在外抛头露面、决策营商。纸鸢离家入天衡宗,在他想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女儿想学点非凡技艺,为将来婚事添些筹码,或者帮衬娘家一二。
纸鸢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责怪,却有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云实哥。包括我以前家里那些叔伯、堂兄,甚至……我娘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女人嘛,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管好内宅、相夫教子就是本分。想要染指外务、执掌家业?那是牝鸡司晨,是祸家的开端,是……累赘。”
她顿了顿,眼神投向虚空某处,仿佛穿透土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充满压抑的过往。“你知道,当初我家酒坊出事,差点吃出人命、招牌砸得粉碎,天蕴姐路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手帮忙查案,最后揪出来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云实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纸鸢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是我爹。”
“为了吞掉另一家竞争酒坊许诺的一点干股和所谓‘秘方’,听信外人的挑唆,在自己家祖传的酒里动手脚,想制造意外压垮对手,结果玩脱了手,差点把自家百年招牌和全家老小都送进大牢。”纸鸢的叙述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我要报官,清理门户。家里炸了锅。我娘哭着说家丑不可外扬,女人不能状告亲父;几个叔伯拍着桌子骂我忤逆不孝,妄想侵夺家产;堂兄弟们更是阴阳怪气,说女子就该安分守己,少掺和外面的事。他们堵着祠堂的门,吵吵嚷嚷,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
云实能想象那画面,一个势单力孤的少女,面对一群被所谓“纲常伦理”和自身利益武装起来的男性亲族的围攻,是何等绝望与窒息。
“然后呢?”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然后?”纸鸢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光,那光芒云实有些熟悉——像极了天蕴偶尔被触及底线时的眼神,“然后天蕴姐就进来了。她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
纸鸢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让云实消化这个信息:“她就把堵在门口、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个人,包括我那两个平日里跋扈惯了的堂兄,全放倒了。没用仙法,就是最简单的拳脚。动作快得我看不清,只听得到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和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没要命,但足够疼,足够他们躺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也足够……丢尽他们自诩为一家之主、顶梁柱的脸面。”
云实脑海中浮现出那颠覆性的场景:看似不染凡尘的天蕴师姐,在凡俗家族充满烟火气和陈腐气的祠堂里,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为纸鸢劈开了一条血路。这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一时失语。
“他们觉得被女人打了,哪怕打人的是仙师,也是奇耻大辱,憋得脸红脖子粗,又没胆子真去衙门告一位有道真修的状。”纸鸢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带寒意的弧度,“天蕴姐事后没多留,只教了我几手实用的调息法门和防身技巧,让我自己看着办。等我勉强能引气入体,身上有了点力气和底气,再回去时……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道理讲一遍不听,就讲两遍;两遍不听,就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几次三番之后,家里就‘清净’了,也‘讲道理’多了。”
“后来,是我力排众议,决定缩减本就因父亲作孽而摇摇欲坠的酿酒规模。用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加上天蕴姐姐借我的一笔本钱,开始尝试着做南北杂货的转运,利用以前酒坊积累的一点人脉,倒腾些地方特产。”纸鸢的语气重新变得平稳务实,“一点一点,把差点彻底垮掉的家业重新撑起来,并且路子越走越宽,做得比以前单纯酿酒时更好。现在我爹娘?他们主要负责按照我定下的章程,管好剩下的那几个老师傅和镇上的两间铺面。家里大小事务,进货出货的渠道,银钱往来的账目,真正拿主意、定方向的,是我。”
她看着云实,目光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所以,云实,把我家的商路和门面借来运作坳子布和麻袋,并非一时冲动。我有经验,有渠道,也有应对市面上各种盘查和刁难的办法。如果……如果有人非要深究这布匹和袋子的特殊之处,技术来源,我可以出面顶下来。就说是我在外行走时,偶得残卷,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我跟在你旁边看了这么久,关键的几个步骤和原理都清楚,做出些形似的东西不难,不算完全说谎。你现在被通缉,最需要的是时间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藏身之所。你先从这里脱身,找个更稳妥的地方避过这阵风头。等我把这边的生意局面稳住,把可能的关注引开,或者你有了新的打算,我们再联系。”
她的计划条理清晰,甚至考虑到了顶罪的风险和后续的衔接。
云实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纸鸢早已在另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独自劈砍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磨砺出了足以掌控一方家业、周旋于市井乃至官面的手腕与心志。她不再是他潜意识里需要去回护、去担忧的弱质少女,而是一个能够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走在他前面的、真正有力的同盟者。
震惊过后,是更深沉的动容与迟疑。
“纸鸢……我……”他喉咙发紧,“这份情太重了。你把自家基业推到前面挡风险,万一,万一这背后牵扯的东西,不止是布料生意,不止是镇北侯府的关注,而是……更上面,或者修行界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纸鸢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刚在这里找到点踏实感,有点起色,就又被逼得亡命天涯,甚至可能连累这个好不容易有点盼头的村子。云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一起吃过苦,受过排挤,也算是共过患难。朋友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在对方掉进坑里、爬不上来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而务实:“况且,这未必全是风险。坳子布质量上乘,价格却有优势,如果运作得当,对我家拓宽货品行当、站稳脚跟,也是一个新的机会和财路。我会小心把控分寸,尽量低调处理,不引起过大波澜。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找上门来,只要不直接和你、和天衡宗的缉令挂钩,我自有办法和他们周旋。我家现在做的南北货生意,三教九流打交道多了,没那么脆弱。”
土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云实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纸鸢,就按你说的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纸鸢眼神一亮,立刻应道。
“第一,”云实竖起一根手指,语气严肃,“一旦你感觉到任何不对劲,超出了你家能应对的范围,或者有修士直接介入,立刻、毫不犹豫地切断所有与白石坳、与这些布匹麻袋的关联,保全你自己和你家产业为上。不要有丝毫犹豫!”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白石坳这边,要安排好平稳过渡。不能突然断掉村民的生计,也不能留下明显把柄。‘坳子布’的外销要逐步减少直至停止,麻袋暂时只供村内使用。作坊……可以转为给你家供货的‘代工点’,由你家统一收购原料、支付工钱、负责外销,把生产和销售彻底分离。账目要清楚,但痕迹要尽量抹去。”
“第三,”他看着纸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帮我准备一些东西。不需要多珍贵,但要齐全:北地更详细的地图、易容改装的物品、足够支撑我独自隐匿一段时间的干粮和清水、还有……一些关于北地遗迹、险地、以及可能存在的、不受三大宗门和朝廷完全控制的‘缝隙’之地的情报,越零散、越不起眼越好。”
纸鸢仔细听着,神情郑重,将他说的每一点都记在心里。
“我明白。前两件我会立刻着手安排,村里几位主事的老人信得过,我会和他们商量。第三件,给我三天时间,我去玄戈城和附近集镇想办法凑齐。”
计划就在这简陋的土屋里,在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下,迅速而清晰地敲定下来。
云实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玄戈城方向的天际,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片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峦轮廓之上,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纸鸢的行动没有半分拖沓。她先去了织坊,找到里面手艺最稳、嘴巴也最紧的两位村妇,不是吩咐,而是拉着她们的手,坐在尚未熄火的织机旁,低声却清晰地说:“阿婶,外面来的人,是冲着这布,可能也是冲着我云实哥来的。他们问起,就说这作坊是我‘纸云坊’投的钱,雇的大家,我是东家派来的管事。布的织法,是东家从南边带来的,和村里、和云实哥都没关系。能记住吗?”
两位村妇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凝重,又想起家中近来多出的粮肉和娃儿的新鞋,重重点头:“纸鸢姑娘放心,我们晓得轻重。外人问,就按你说的讲。”
说完这些,纸鸢走到院中僻静角落,从怀中取出那枚质地温润、刻着模糊云纹的玉扣,指尖拂过表面,注入一丝平稳的灵力。
玉扣内部细微的阵法被激活,发出极其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的温热。她将玉扣贴近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
“姐,是我,纸鸢。白石坳这边出事了,镇北侯府的人已经来探过,怕是盯上了坳子布和那些袋子。云实哥不能再留。”
她顿了顿,语速加快,条理分明:“我打算明早就动身回玄戈城,把这两样生意明面上全部接进纸云坊的货单里。来源就说是咱家早年藏的南边手艺,我弄出来的。得把水搅浑,把视线从云实哥和这村子身上引开。他得立刻走,东西我已备好。”
玉扣微微震动了一下,传来天蕴清冷的声音,直接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肃:“侯府的人看清了?修为如何?”
“像是外围探事的,没显露修为,但马和佩刀制式不一般。”纸鸢低声回答,“我担心他们只是前哨,后续可能会有更麻烦的人来,甚至……惊动修士。”
天蕴那边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极轻微的呼吸声,似在权衡。
“你的计划可行,但风险自担。”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纸云坊能接住这份关注?你家中可能服气?”
纸鸢嘴角抿了抿,眼中闪过果决:“家里如今是我说了算。不服的,打服就是。生意上的盘查刁难,我有门路应付。天蕴姐,我只求你一事——若我得信后离开,而云实哥途中……或之后遇到难以逾越的关卡,你能不能再……看顾一次?不用直接插手,只需在他山穷水尽时,给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提示就好。”
这一次,天蕴的回复来得快了些,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只保他不立刻死于非命。他的路,终究要他自己走。”
“够了,这就够了。”纸鸢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下,“我会留下信标。若你近来得空路过北地,或许能感应到。我这边安排妥了就联系你。”
“小心。”天蕴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玉扣的光芒便黯淡下去,恢复了冰冷。
她将玉扣仔细收好,转身回屋,开始为云实准备行装,眼神已是一片沉静决然。该传递的消息已传递,该求的援手已求得,剩下的,便是她纸鸢要独自在明面上撑起的局面了。
纸鸢把几样东西放在桌上,推过去。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杂面饼,一袋肉干,一个水囊。还有那枚温润的玉扣。
“我的干粮,分你一半。”她说,声音在寂静的土屋里很清晰,“玉扣你带着。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又模糊感到天蕴姐可能在百里内,就按三长两短的节奏,向里面送一丝灵力。她和我都能察觉到。”
她又拿出一小块鞣制过的软皮,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
“东南方向。主要山脊,大河岔口。这里有一个我家早就废弃的旧货栈。钥匙在东边数第三根柱子底下的砖缝里。”她抬起眼,目光直接,“以三个月为期。如果我到了,会在门后不起眼的地方刻一个标记。如果没到……”
她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砸在地上:“……或者你听到任何关于‘纸云坊’被查、我被抓的消息,就别等了。立刻走,走得越远越好。”
云实看着桌上的东西,没立刻去拿。他的目光落在纸鸢脸上,油灯的光把她眼底的坚定照得一清二楚。
“你把生意明面接过去,”他开口,声音有些干,“等于把自己和‘纸云坊’放在所有眼睛底下。”
“啧,不然呢?”纸鸢反问,语气里没有犹豫,只有清晰的利弊权衡,“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等他们顺着坳子布摸上来,把你和这村子一起端了?”她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云实,我们不是在天衡宗后厨的时候了。你擅长在死局里找生路,在刀尖上站稳。我擅长在活人的规矩和人心里头周旋,把麻烦变成生意。我们各自去做自己最该做、也最能做好的事,就是最好的帮忙。你藏好,活下去,搞清楚你身上这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实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后重重吐出两个字:“当心。”
“你也是。”纸鸢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粗糙的木门闩上。她停了一瞬,没有回头,“活下来。变强。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
门开了,浓重的夜色涌进来,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门轻轻合拢,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和声息都关在了外面。
云实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作。纸鸢留下的干粮和水囊被他妥善收好,玉扣贴身放置。他拿起那块软皮地图,就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星光,将上面的线条和标记记在脑子里,然后将其折好收起。
最后,他走到墙角,拎起那把斧子。木柄被他这些日子握得发亮,残留着汗水和体温。他握紧斧柄,心神沉入丹田。
愧疚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过胸口,堵住喉咙。他用力吸了口气,空气里满是尘土和陈旧织物的味道。
……
云实站在白石坳外最后一道土坡上,没回头,心里却像这北地的冻土,被无数念头反复犁过。
两条路。一条通往帝国中央,皇城脚下,听说是凡人堆里滚着神仙刺,热闹得能淹死人,也乱得能藏下鬼。另一条路指向两仪相生殿,名头响亮,讲究个阴阳调和,听起来像是能讲道理的地方。
道理?云实扯了扯嘴角,有点涩。霁雪仙尊讲的难道是歪理?苏妄把内丹塞进他身体时,问过他愿不愿听道理?这世道的“道理”,往往就是谁的拳头硬,谁的嗓门大,或者谁占着那个“正统”的名分。两仪相生殿再好,能好过天衡宗当初给他记名弟子身份时的“恩典”么?不过是换一个笼子,或许更精致些,但栏杆依然是栏杆。他体内这枚来自苏妄的“异丹”,他这诡异的灵根,到了那里,是会成为研究的对象,还是需要被校正的错误?他不敢赌。
中央不同。那里是漩涡,也是泥潭。但泥潭里,王八和泥鳅都能活,各有各的活法。人多,眼杂,规矩也多,可规矩多了,缝隙也就多了。更重要的是,苏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这些离经叛道的种子,或许只有在远离宗门清规、充满世俗欲望和混沌信息的地方,才有一丝发芽的可能。他想知道真相,哪怕只是掀开一角。
心意落定,像斧头砍进木桩,不再晃动。他先摸出纸鸢留下的那枚信物,触手温润,带着点纸张般的柔韧感。凝神,将一丝极其微细、被他刻意抚平了躁动边缘的乱力渗入其中,心念随之传递:“纸鸢,我已离坳。决意南行往中央。可有沿途需避忌处?栖霞镇外接活攒资,可否?”
信息简短,没提具体路线,也没说更多。
几乎是同时,怀里另一处微微发热。是温言给的那枚信物,反应比他预料的快。一道清晰、冷淡、近乎公事公办的神念传入脑海:“天衡缉令已通传北地诸城及主要关隘。协查名录有你。南向官道三处枢纽巡查已增。建议避行。另,人多处未必安全,然耳目亦杂,自行权衡。”
纸鸢的回复稍迟了片刻,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具体的忧虑:“千万小心!栖霞镇往南三百里一带最近不太平,听说有几股流寇掺和了修士,专劫落单的。接活莫要太拼,留着力气赶路。钱若不够,千万与我说!”
两段信息,一冷一热,勾勒出前路的轮廓:一边是官面上的铁网正在收紧,另一边是民间盘根错节的生存路径与友人的牵念。云实将信息嚼碎了咽下,调整着胸中那口气。他知道自己强了不少,但远远未到可以横行的时候。追兵不会只是之前白石坳外那种程度的货色。
他选了一条介于山脊与荒林之间的小道,尽量避开开阔地。柴斧解开了裹布,就握在手里。斧刃经过乱力浸染,并不显得更锋利,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能扰乱视线和心神的异样感。
第一波找上来的,是在离开白石坳第四天下午。五个形貌精悍的汉子,从一片枯木林里闪出,呈扇形围拢。衣着不像普通山匪,眼神里有种猎犬般的搜寻意味。领头的是个独眼,手里掂量着一块闪烁微光的玉简,对照着云实。
“小子,青石镇来的?跟咱们走一趟,天衡宗的赏钱,够你逍遥半辈子。”独眼的声音沙哑,带着笃定。
云实没答话,脚下不停,反而加速前冲,目标直指左侧看似最薄弱的一人。那汉子狞笑,挥刀迎上。就在刀斧即将相接的刹那,云实手腕极细微地一颤,柴斧划过一个别扭的弧度,并非硬撼,而是贴着刀锋一抹、一引。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顺着兵器交接处猛地窜向那汉子心头,他气势一滞,招式顿时走了形。云实的斧背已然重重敲在他持刀的手肘麻筋上。
“呃啊!” 汉子半条手臂酸麻难当,刀当即脱手。云实毫不停留,矮身从这缺口撞出,反手一斧横扫,逼退右侧扑来的另一人,斧风带起的怪异波动让那人鼻端一酸,莫名生出想打喷嚏的冲动,动作慢了半拍。
独眼怒喝,与剩下三人合围。云实却不再硬拼,将乱力催动到脚下,步法变得飘忽难测,每每在合围将成之际,以毫厘之差滑出,柴斧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点、拨、磕、撞,都并非致命,却总能精准地打在关节、穴位,或是兵器发力最别扭的点上,将围攻的节奏搅得七零八落。他力量更大,速度更快,对那股扰人心神之力的运用也愈发熟稔。
片刻间,五人已人人带伤,虽不重,却酸麻疼痛,气息不畅,更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越打越别扭。独眼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看得出这年轻人手法生疏,绝非久经战阵,但那诡异的、能干扰他人状态的力量和这副悍不畏死、只求脱身的架势,实在难缠。
“点子扎手!用网!” 独眼低吼。
一张泛着淡金色、显然掺了符纹丝线的铁网被两人合力撒出,罩向云实。云实瞳孔一缩,不退反进,全身“乱”力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并非扩散,而是凝聚于斧刃,朝着铁网中央猛地一划!没有金铁交鸣的刺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丝同时绷断又互相摩擦的“嗤啦”声。铁网上的淡金光泽剧烈闪烁、明灭不定,竟被硬生生“划”开一道不规则的口子!施网的两人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云实抓住这瞬息之机,从破口处疾窜而出,头也不回地没入前方更茂密的林子,只留下一句被风扯碎的话:“赏钱烫手,各位自便!”
独眼等人追了几步,看着那迅速消失在林荫深处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损坏的法网和自家狼狈的样子,脸色难看。他们接的是协查的活儿,不是拼命。这小子,比情报里说的难对付得多。
摆脱追兵,云实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靠着一棵老树喘气。胸口微微发烫,那是异丹微微活跃的迹象。刚才那一下爆发,消耗不小。他摸了摸斧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与法网对抗时的那种滞涩震颤感。有效,但还不够强。若对方人再多些,或者有更厉害的法器、修士……
不能停。他辨明方向,再次动身。这次,他不再纯粹避行荒野,而是有意识地折向栖霞镇外围的区域。正如纸鸢所说,那里有他熟悉的“活路”。
到了镇上,云实没费周折,径直去了那处修士与凡人需求混杂的露天告示牌。木板横斜,黄纸红字层层叠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仰头扫视,专挑那些时限短、路程近、要求模糊的活儿。
第一单是替镇东一家棺材铺运送几口特制薄棺到山坳里的义庄。要求是“脚程稳当,莫惊扰棺木”。报酬不多,但正适合他测试自己如今的身手和耐力。他接下帖子,按图索骥找到铺子。老板是个干瘦老头,只瞥了眼他背后的斧头和沉稳的神色,便指了指后院板车上码好的棺木。
山路崎岖,雨后更是泥泞。云实拉车,起初还小心翼翼,怕这凡俗木板车承受不住自己如今的气力。走了几里,发觉竟异常轻松。当年他随父亲进货,推一车布料翻个小坡都气喘吁吁,需得花钱请力夫帮忙。如今重载在身,山路在前,气息却绵长平稳,脚下泥土似乎都变得驯服了些。那股在体内蛰伏的“乱”力,虽未特意催动,却也隐隐流转,让他对板车的重心、路面的起伏有种更敏锐的把握,总能提前微调力道,让车辆行得平稳,棺木纹丝未动。不到半日,便走完了原本需要一整天还未必稳妥的路程。义庄看守的老汉收了货,嘀咕了一句:“今儿个倒是利索。”
第二单是清理镇外废弃砖窑里一窝泛滥的毒鼬。委托上写着“需火行或锐金手段,驱散即可,勿使血腥污染窑洞”。云实不是火行,斧头也不算锐金法器。但他接了。站在阴暗潮湿的窑洞口,能听到里面窸窣作响,腥臊气扑鼻。他闭目凝神,缓缓调动乱力,没有火光,没有锋锐之气,只有一股令人极端烦躁、心神不宁的波动混在气流中灌入窑洞。
霎时间,窸窣声变成了尖锐慌乱的吱吱叫,随后是混乱的碰撞奔逃声。不过十几息,大大小小灰褐色的影子从各个缝隙洞口拼命窜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荒野草丛中,仿佛窑洞里有什么让它们本能恐惧、片刻不愿停留的东西。云实收起斧头,静静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已然空寂的窑洞。任务完成,比他预想的更简单,甚至无需见血。
几单下来,钱袋里多了些散碎银钱和铜板,更重要的是,一种陌生的信心在悄然滋生。当年那个仰望仙门、测灵失败后只能黯然回乡的布料店小子,如今竟真的能凭借这身不正统的修为,在这混杂的地界凭本事换来生计,甚至游刃有余。这变化并非轰轰烈烈,却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任务中,变得真切可触。
这日傍晚,他交完一单护送药材的短途任务,揣着新得的报酬,走进了镇上那家他曾经住过、也发生过不少事的客栈。大堂里人声嘈杂,酒气、汗味和饭菜香混在一起。他习惯性地走向角落的空位,目光扫过时,却骤然定住。
靠窗的那张桌子旁,坐着温言。
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青衫整洁,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似乎也刚看到云实,目光交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并无惊讶之色,仿佛只是遇到一个略有些印象的旧识。
云实脚步迟疑了一下。按说,温言之前给予信物,算是留了份善缘,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也显而易见。此刻碰面,是巧合,还是……他想起温言信物中提及的协查与路径建议,心中警惕未消,但对方既然已经看见,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他走了过去,在温言对面坐下,将背上的柴斧小心靠在桌腿旁。
“温……前辈。” 他斟酌了一下称呼。
“路过。”温言言简意赅,仿佛知道云实想问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茶杯壁,“缉令未消,但近期重心似有转移。此地暂可栖身,不过,风波未必平息。”
云实点了点头,没接关于缉令和风波的话茬,那太敏感。他想起纸鸢信中所提温言出身四明宗,且是前科举状元,或许对帝京形势有所了解,便换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前辈对帝京……风气可有了解?譬如,何种营生不易惹眼?”
温言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藏木于林,或隐于市井。”他顿了顿,补充道,“皇城司、各宗门驻点、大小商会、乃至漕帮脚行,眼线皆杂。若有技艺,不如工匠、画师、药师之流,依附坊市,反少探查。” 他说的很实际,完全是基于一个逃亡者如何隐藏自己的角度,并未涉及任何具体地名或势力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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