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在一种紧绷的寂静中向前推行。云实终究没能去见纸鸢一面。不是他不想,而是予带回的消息说纸鸢太忙了,坊里坊外,应对查验,打点关节,还要稳住不断被流言冲击的生意,几乎脚不沾地。
予挠着头说:“纸鸢姐让我带话,说她知道你惦记,但她现在实在分不开身,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话虽如此,予却很是高兴,“不过我现在可算认识纸鸢姑娘了!云实哥,她人真的特别好,又爽利又聪明,是个顶好的新朋友!”
时节已近深秋,风里带了明显的寒意。予再来时,扛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纸鸢给的,”予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说快入冬了,西南那边湿冷,让你千万别省着。都是她作坊里出的成衣,料子实在,针脚密实,可比市面上那些糊弄人的强多了。”
包袱打开,里面是厚实的夹棉衣裤,外袍,还有两件扎实的羊毛坎肩,无一不实用,无一不透露着细致的考量。
计划在推进中并非一帆风顺,偶有预料之外的阻滞——某个环节的经办人临时调任,预定区域突发小规模兽潮需清理,甚至新身份户籍录入时一处无关紧要的笔误被较真的小吏指出……每一件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温言像一位沉稳的操盘手,在京城与各方之间无声地落子、斡旋、修正。云实则依照安排行事。一切都必须自然,必须经得起最粗略的事后调查。
终于,在一个雾气浓重的黎明前夕,云实穿着纸鸢送的棉袍,带着一个简单得近乎寒酸的包裹,再温言的掩护下悄然离开了温言那处庇护他许久的小院。按照严密规划的路线,借助一些非常规的、见不得光的地下通道,他像一滴水汇入暗河,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权力中心,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旅途漫长而孤寂。当他最终踏上一个名为溪草镇的偏远小镇土地时,干燥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明显的尘土和陌生植物的气息。小镇依着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而建,房屋低矮,街道狭窄,往来行人多是面色黧黑的农户或小贩,口音浓重,衣着朴素。这里与他熟悉的青石镇不同,更与京城的繁华喧嚣是两个世界。按照指示,他在镇子最西头、靠近一片小竹林的地方,找到了一处独门小院。院墙是粗糙的土坯垒成,院门老旧,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干涩声响。
小院不大,一间正屋,一间偏房,一个小小的灶间。屋里家具简单,但干净,被褥齐全,米缸里有新米,水缸是满的,灶边甚至整齐码放着耐烧的柴薪。
云实,不,现在他是“若笠”了。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环顾四周,竹林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狗吠,隔壁飘来的炊烟气味……一切都是真的,却又像是假的。他竟然真的站在了这里,顶着另一个名字,另一个来历,远离了所有的追捕、算计和熟悉的面孔。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恍惚感,像踩在厚厚的棉絮上,深一脚浅一脚,落不到实处。
计划……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这一步。他“死”了,又在这里“活”了过来。温言成功了?至少暂时是。他安全了?也许吧。但这份用如此代价换来的“安全”,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片茫然的空洞,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仿佛仍在梦中的悬浮感。
若笠。他在心里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从今天起,他就是溪草镇的若笠了。一个父母双亡、略识得几个字、会些粗浅手艺、来此投亲不遇只得暂且安身的外乡人。
他慢慢走进正屋,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简陋的木桌上。包裹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只有一把他坚持要带来的旧柴斧,以及纸鸢送的那些冬衣。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离别前夜,温言握着他手时的温度。鼻腔里,也仿佛还能闻到纸鸢所赠新衣上,那股干净而温暖的、属于阳光和织机的气息。
他缓缓闭上眼。
溪草镇的日子,像被溪水浸泡过的粗麻布,粗糙、板结,一眼能望到头。云实——不,若笠,终于能走出那方院落,能在镇上的小茶馆听说书,能去唯一的杂货铺换些油盐,甚至能在屋后那片小小的、贫瘠的空地上,尝试种点易活的菜蔬。身体是自由的,至少比在京城的院子里自由。
可心却被无形的绳索越捆越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按理说,他该松口气,甚至该感到庆幸。危险的假死已然完成,新的身份安然落地,温言的谋划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这一步。他只需要像无数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无根无萍的低阶修士或凡人一样,放松下来,按部就班地修炼,偶尔接点镇上的零活换取微薄收入,然后安静等待,等待温言安排好一切,送来下一步的消息,或者仅仅是等待时间将云实这个名字彻底冲刷干净。
可他做不到。
一种莫名的焦躁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修炼时,丹田内那枚暗银外壳平稳运转,提供着远超以往的精纯力量,可他总觉得这力量悬浮着,落不到实处,与这片土地、这具若笠的躯壳隔着一层。出门走动,看到镇上人们为明日的米粮、为孩子的学费、为屋顶的漏雨而发出的真切愁容或短暂欢笑,他只觉得更加疏离。他们的烦恼如此具体,而他的……是一片庞大而模糊的虚无,是对过往一切被生生斩断的眩晕,是对未来全然不可知的茫然,还有那份对温言、对纸鸢、甚至对予越来越沉重、却不知该如何安放的亏欠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夜里常常惊醒,听着窗外单调的风声,浑身冰凉。
为了找点事做,也为了压住心里那头快要破笼而出的焦兽,他翻出了纸鸢寄来的冬衣里夹带的一小包针线。做针线活能让他平静,手指穿梭于布料经纬间的触感,熟悉得让人心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云锦记的后堂。他起初想着,给弟妹,给爸妈做点什么吧。可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就攫住了他。他想象着妹妹云舒穿上他做的新衣,弟弟云岭或许会在某个官署的午后不经意地抚平衣袖……然后呢?他无法现身,无法解释这衣物的来历,甚至无法知道它们是否真的能送到家人手中,是否会被谨慎的妹妹看出端倪反而引来担忧。这份无法抵达的牵挂,比单纯的思念更折磨人。他颓然放下了给家人做衣服的念头。
目光转向另外三个人。
给温言做一件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带着些许慰藉,随即又陷入更大的困局。温言似乎从来不缺衣服。记忆里,只要不是身着监察使的正式袍服,温言每一次出现,衣饰都看似随意却质地精良,款式简洁而裁剪得体,几乎从不重样。那些衣料,哪怕以云实过去的布料店经验,也能看出绝非寻常市井之物,光泽、垂感、织法,都透着距离。他该给温言做什么?怎样的款式、颜色、布料,才配得上他,又不显得逾矩或奇怪?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送?以什么身份送?一个需要他庇护、最终还要靠他苦心筹划才能捡回一条命的麻烦,送一件粗陋的手工衣服,算什么?感激?还是更沉重的负担?
他也想给纸鸢和予做点什么。
他提笔给纸鸢写信,语气尽量轻松,只说自己安顿下来了,镇上成衣款式不多,问她能否寄些她作坊里的寻常衣料过来,他想自己试着做点东西,打发时间。他没提心里的憋闷,也没提那些流言是否平息。
纸鸢的回信来得很快,随信到的还有一个不小的包裹,里面是好几匹颜色素净但质地扎实的棉麻布料,还有几色丝线,甚至贴心地放了几张时下小镇上可能流行的简单衣样。她在信里说,料子尽管用,不够再寄。还说坊里最近总算理顺了些,等手头几件紧要事处理完,她就找机会来看他。信末还有一句:万事开头难,稳住心神,日子总能过下去。
云实抚摸着那些布料,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他先给予做了一件厚实的短袄,选了耐磨的深褐色,在袖口和衣襟处,用暗青色的线绣了简单的、寓意平安的蔓草纹——予总在外面跑,需要一件挡风耐穿的。接着给纸鸢做了一件披风,用的是青灰色的料子,样式大方,便于行动,在领口内侧,他绣了一小丛几乎看不出的、精致的鸢尾花。
这两件做得很顺利。飞针走线间,心绪似乎也随着明确的赠与对象而沉静下来。想象着予穿上短袄的样子,纸鸢系上披风的模样,他心里那股无处着力的郁气,好像也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唯独轮到给温言做时,一切都卡住了。
他选了一块料子里最好的、颜色最稳妥的月白色细棉布,比给纸鸢和予的料子都更费钱,但也仅此而已,与温言平日所穿依旧云泥之别。他对着衣样比划了半天,迟迟下不了第一剪。总怕款式太普通,衬不起他;又怕太刻意,显得谄媚。裁好了衣片,缝了几针,看看不对,拆了。换个针法再缝,还是不对,又拆。袖子的长度、腰身的收束、衣领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困难,左看右看都不满意。那月白色的布料上,很快布满了细密的针孔和拆线后留下的凌乱痕迹。
他并非手艺不精。相反,正因深知其中门道,才更觉无力。他可以用有限的材料,为纸鸢和予做出贴心实用的衣物。可面对温言,他掌握的这点技艺,连同他能拿出的最好材料,在想象中温言所处的那个世界面前,都显得无比寒酸和笨拙。他做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在反复衡量着自己与温言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由身份、阶层、恩情和复杂情感共同构筑的鸿沟。每一针,都仿佛扎在这道沟壑的边缘;每一根线,都像是在试图连接遥不可及的两岸,却总在中途崩断。
做不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桌上那件拆改数次、已然有些磨损的月白布料半成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种熟悉的、庞大的无力感,混杂着对自己此刻状态的厌恶,再次席卷而来。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做不出来,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这偏远小镇上,扮演一个叫若笠的陌生人,被动地等待,焦虑地空转,然后被自己心里这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点吞噬。
窗外,溪草镇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沉寂。他的小院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映照着桌上那件未完成的衣裳,和蜷在桌边阴影里、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忘了自己多久没踏出过这院门。
大概,是从那次去镇上唯一那家兼卖杂货的布庄开始的。
那天,他心里揣着给温言做衣服的念头,那件拆改无数次、已然有些磨损的月白半成品摊在桌上,像一块无言的嘲笑。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衣服太素,太普通。温言那样的人,即便不穿华服,细节处也总有恰如其分的点缀。一枚不起眼的襟扣,一条暗纹的镶边,或许就能打破那种挥之不去的寒酸感。
他去了镇上那家兼卖杂物的布庄,心里揣着事,目光扫过柜台里陈列的寻常物件时,便带上了不自觉的审视。贝壳扣?太轻飘。黄铜扣?略显俗气。那些编好的丝绦穗子,也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掌柜的是个有些眼力的中年人,见他神色专注却迟迟不决,便笑着从柜台下先拿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些成色稍好的铜鎏银扣和几颗打磨过的半透明玛瑙珠子。
“客官看看这些?寻常可用不上这么好的。”
云实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又放下了。成色是比外面的好,但……还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掌柜,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掌柜的,这些给寻常富贵人家点缀衣裳是够了。但我想要点……更特别的东西。不图好看,要实在的。你既做这兼营的买卖,来往南北,手里一定有真东西。”
掌柜的笑容敛了敛,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朴素、面色有些苍白憔悴的年轻人。这话不像外行说的。他犹豫片刻,弯腰从柜台最底下,搬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小木匣,解开系绳时动作都小心了几分。
匣子打开,里面铺着软绸。东西不多,只有五六件。一块鸽卵大小、透着隐隐赤纹的火纹石原石,虽然灵气斑杂,但火属性气息颇为活跃;两截小指粗细、泛着金属光泽的铁木芯,坚硬无比且能导引少许金气;还有几颗虽然细小、但色泽纯正、毫无杂质的海魄晶碎粒,触手冰凉,有凝神之效。这些东西,距离真正的炼器灵材尚有差距,但在凡俗界与低阶修士的模糊地带,已算得上是难得的“好东西”,价格自然也非寻常饰品可比。
云实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小心地拿起那块火纹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烫,又掂了掂铁木芯的重量和质感。就是这些了。布料可以寻常,但点睛之处,必须用上真正蕴含一丝自然特性、能与他的纹路引导产生共鸣的“实料”。
“这些,我都要了。”他没有讨价还价。
掌柜的报了个价,云实面色不变,从怀里点出相应的银钱。数目不小,几乎是他数月用度,但他付钱时没有半分犹豫,仿佛那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温言留下的钱足够丰厚,而他此刻,愿意为这些材料支付任何合理的代价。
买好了矿石,他又转向另一个目标。
“染料。不要市面常见的植物膏浆,要颜色最正、最持久的矿物颜料,研磨得越细越好。朱砂、石青、金赭,有好的,也拿来我看看。”
这次掌柜的没再试探,直接去了后间,取来几个密封的小陶罐。打开,里面的颜料粉末色泽饱满浓郁,质地细腻如尘,远非之前那些陈年货色可比。云实仔细验看过,又挑了几样,同样干脆地付了钱。
抱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到小屋,他把它们堆在角落。最初几天,他仍试图在那件月白衣袍上添加饰物。用丝线缠绕一颗小珠,缀在领口,对着光看了看,又嫌它笨拙碍眼,拆了。尝试用颜料在衣襟内侧勾勒极细的卷草纹,画到一半,觉得颜色脏污,衬不上那月白的底子,颓然放弃。
布料在桌上、凳上、甚至地上越堆越高。大多是素色,也有他后来咬牙买下的两匹带着暗纹的、稍贵些的绸料。他像个困在迷宫里的人,不停更换材料,试图找到那条对的路径。他开始在废弃的布片上画纹路。那些曾经在白石坳的绝境中,他用草木汁液和全部意念绘制过的、简陋的引导纹路的变体。螺旋的,回环的,交织的。他画了一遍又一遍,用炭条,用买来的劣质颜料。线条从生涩到流畅,又从流畅变得繁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些,仿佛手指有自己的记忆,脱离了理智的掌控。
“做不出来,就一直做。”这个念头不知何时生根,继而疯长,变成了他全部世界的支柱。他不再想“该做什么样的”,而是“必须做出最好的”。这个“最好”的标准模糊而严苛,悬浮在他意识的高处,驱赶着他,让他停不下来。
作息完全紊乱。饿了,就抓起一把生米,就着水缸里舀起的凉水,麻木地嚼咽。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粗糙的砂石,最初只是不适,后来是隐隐的钝痛。直到某次,那钝痛骤然尖锐,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他腹内狠狠攥紧、拧绞,痛得他瞬间佝偻下去,冷汗涔涔,眼前发黑。他扶着桌沿,佝偻着挪到灶间,用颤抖的手生火,烧水,煮了一锅稀薄的米粥。滚烫的粥滑过食道,落入痉挛的胃袋,带来一阵虚弱的暖意和缓解。那之后,他记得煮饭了,但也仅仅是煮熟而已,常常是盯着灶火,心思早已飞回桌上那些纹路,饭烧糊了也不自知。
小屋越发像个与世隔绝的工坊,或者牢笼。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纤维的微尘、矿物颜料的土腥气,以及一种属于专注到偏执之人的、凝滞不动的沉闷。他脸上没了血色,眼窝深陷,只有一双眼睛,在凝视那些纹路时,亮得惊人,也空得骇人。
布料堆成了小山,画废的图样纸团扔了一地。他机械地重复着:设计纹路,裁剪布料,缝上几针,对着光或凭感觉审视,然后摇头,拆掉。循环往复。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在布料上,形成细小的褐色斑点。
“到底怎样……才配得上他?”这个无声的诘问日夜在脑海中轰鸣。
温言的形象在他心中越发复杂而遥远,是庇护者,是谋划者,是带着他踏入微妙情感又让他深感自身渺小的存在。他做这件衣服,就像在试图搭建一座通往那个身影的、脆弱无比的桥。每一针都关乎平衡,关乎分寸,关乎他能否在这巨大的恩情与自身不堪的过往之间,找到一个微小的、可以安放自己心意的位置。然而,桥桩总是打歪,桥面总是崩塌。
直到某个被失败感淹没的深夜,他捏着针线,指尖冰凉,一个被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画面,猛地撞破心防,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还是计划刚起步不久的时候。温言请来的那位易容师手段极高,将尸身处理妥当后,将影像附在密信里,寄来给温言最终确认。温言当时就在小院里,当着他的面展开那封密信。云实看见的,是留影石映出的一幅静止画面:荒草碎石间,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年轻人静静躺着,面容安详。易容术很高明,乍一看,恍惚以为是自己躺在那里。但让云实呼吸一窒的,是那身衣服——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只求牢固、针脚粗硬的补丁,那布料质地,那磨损痕迹,甚至那补丁的风格,都和他离开青石镇前常穿的那件旧衣,几乎一模一样。
温言很快确认无误,指尖真火燃起,将密信连同留影石拓片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仔细碾散,不留丝毫痕迹。可那短暂一瞥,已经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云实眼底最深处。
此刻,指尖粗布的触感与记忆重合,那画面猛地撞破心防,无比清晰。那孩子……他有过怎样的几十年?家里是不是也有盼他归去的爹娘,有需要他帮衬的弟弟妹妹?他家的店,是卖杂货,还是也卖布料?他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死在那荒郊野岭,成了山魈爪下的亡魂?他的家人呢?朋友呢?或许也都死了,或许还在某个地方苦苦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现在,他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尸身要被利用,成为另一个人洗白的踏脚石,名字和过往都会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己……是不是在干一件极其残忍、极其错误的事?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上来,勒得他无法呼吸。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那点渺茫的自由,就理所当然地掠夺另一个不幸者最后的痕迹,甚至连他可能存在的、家人的那点渺茫念想也要一并掐灭吗?
他发现脸上冰凉一片,抬手去擦,摸到的全是湿痕。他哭了。陪苏妄承受那些难以言说的折辱时,他没掉过泪;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看着爹娘愁白的头发时,他咬着牙把哽咽咽回去;上一次这样失控地流泪,好像还是很久以前,靠在纸鸢的肩膀上,因为苏妄给予的一切而崩溃。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陌生的、死去的孩子?还是发现竟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温言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双总是能洞察细微的眼睛,在他又一次对着布料出神、泪痕未干时,映入了他的眼帘。温言没有追问具体缘由,只是轻轻握住他冰冷颤抖、布满旧茧的手,用平稳低沉的声音说:“别想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往前看,活下去,才是对……所有一切,最好的交代。”
温言的手很暖,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云实点了点头,把翻腾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他知道温言是对的,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但那份沉重的钝痛,并未消失,只是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成了他心口一道新鲜的、隐秘的伤疤。
或许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补偿心理,又或许只是想为那份无名的愧疚做点什么,在那些除了缝纫就是发呆的日子里,他拿出温言给他准备新身份时、一并搜罗来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旧书杂卷。其中有一些,是关于凡人医师的经络穴位图说,还有一些是低阶修士强身健体、引导气血的粗浅法门附图。文字晦涩,图画粗糙,但他看得很仔细。
他一页页地翻,用指尖在桌上、在自己身上比划。这条脉从哪到哪,这个窍联着哪里,气血流过时该是怎样的感觉……他学得缓慢而吃力,却异常专注。一开始,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的是:如果……如果以后再遇到像那个孩子一样,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人,自己是不是能懂得多一点,哪怕只是帮忙止个血,顺顺气,或许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就像……微弱地、弥补一点什么。
他买来的东西里,也夹杂着几本这类相关的、更专业的抄本和标注了经脉穴位的、简陋的木质人体模型。他对着模型,比照书籍,一点一点地啃。这过程比修炼更枯燥,却奇异地让他那颗因愧疚和执念而焦灼的心,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平静。
他没想到,这些硬啃下来的、关于人体脉络气血的枯燥知识,会在后来,被他鬼使神差地,一针一线地,绣进了那件月白长袍的内衬夹层里。就在这种麻木的、近乎自我惩罚的重复中,一个念头,像暗夜中的一点磷火,倏地闪过。
修士的衣服……不仅仅是蔽体保暖。
他见过天衡宗弟子的袍服,有些内蕴清凉,不畏暑热;有些隐隐有光华流转,是简单的防护阵法。温言那些看似寻常的衣物,是否也暗藏玄机?他从未感知到明确的灵力波动,或许是因为温言修为高深,掩饰得极好,又或许……用的是更精妙、更不露痕迹的方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蔓延,与他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引导纹路纠缠在一起。
储物袋的纹路,作用是引导和聚焦,将散乱的生机意念转化为开启空间的钥匙。那么,如果改变纹路的结构、走向、与不同材料的结合方式,引导和聚焦的对象,是否可以不是“开启空间”,而是……别的?
这个想法让他濒临枯竭的精神猛地一振。是的,这才是方向!一件仅仅好看、舒适的衣服,配不上温言。一件蕴含着“实用”巧思,哪怕功能极其微弱、不显山露水,却真正花了心思、用了手艺的衣服,或许……才有一丝可能,不那么可笑。
他立刻开始了新的、更疯狂的试验。
这一次,目标明确,却也困难百倍。储物袋的纹路是固定的、单向的、目的单一的。而要在衣物上实现他设想的功能,纹路需要更复杂,可能需要适应人体轮廓和活动,可能需要多个微型纹路单元组合成阵列,更需要与布料纤维、缝合线路、甚至他手头那些低劣的“饰品”材料完美结合。
他开始在更大的布片上绘制更复杂的图案。螺旋纹需要变形,回环纹需要连接,还要考虑纹路绣制时,丝线走向对引导效果的影响。
这是一个极其耗神的过程。每一针落下,都不仅仅是缝纫,更需要他集中全部意念,想象着针尖带着丝线在布料经纬间穿行时的能量通道。这比当初制作一次性储物袋时单纯的意念灌注,要求高了何止十倍。很快,他就感到头痛欲裂,精神透支,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停不下来。
与之前的绝望拆改不同,此刻的每一次失败,都似乎指向一个更清晰的调整方向。纹路在这里断开,效果不连贯?那就修改连接处的走线方式。绣完一片区域,感觉引导之力滞涩?那就调整丝线的松紧,或者尝试换一种底布料。他完全沉浸在这个由线条、材料、意念构成的微观世界里。
一个前所未有的优势是,他现在有钱了。温言留给他的安身钱,足够他在这个小镇上购买能买到的最好材料。他不再局限于凡俗材料,开始有意识地去寻找、尝试能与他的意念引导产生更好共鸣的东西。
他将小屋一角彻底改成了试验台。各种线卷、染料瓶、研磨钵、画满图形的废布料堆叠在一起。饿了,匆匆扒几口冷饭;困极了,就伏在堆满杂物的桌边眯一会儿。胃痛成了常态,视力因为长期在昏暗光线下凝视细密纹路而开始下降,但他浑然不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墙上那道移动的光斑,以及他手底下不断演进、组合、又推倒重来的纹路阵列。
偶尔,在极度疲惫、精神恍惚的间隙,他会抬起头,透过小窗,看向外面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世界。溪草镇的四季悄然轮转,窗外的竹林由浓绿转为枯黄,又覆上薄霜,最后在某个他未曾留意的清晨,抽出嫩绿的新芽。半年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针线穿梭、意念绞磨中,如水般流逝。
其间,他提笔给纸鸢写过一封信。信很短,字迹有些潦草,却用力。
他说“纸鸢,我很想念你们。但最近风声或许仍紧,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也先不要来看我。让予也安心,不必来回奔波。等我这边……彻底安稳下来。”
笔尖顿住时,心头泛起的,却是另一层更深的羞惭——他怕纸鸢和予看见他此刻这副形容枯槁、沉迷于无用之功、近乎疯魔的样子。他把自己锁在这间小屋,锁在这个为温言制作一件完美衣服的执念里,仿佛外面那个需要他关心、也关心着他的世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纸鸢的回信依旧及时,透着理解和干练。她说知道了,让他自己多保重,缺什么尽管开口。作坊生意尚可,流言似乎淡了些,但她也更加小心。
这封信让云实在冰冷的偏执中,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更深的愧疚。但他很快又埋首于那片纹路的迷宫。纸鸢的披风,予的短袄,早已完工,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而属于温言的这件,占据了他在溪草镇全部的生活,吞噬了他的时间、健康,乃至清醒的感知。
衣服在他手里渐渐有了魂魄,这魂魄的源头,是他指尖对引导二字刻入骨髓的记忆。曾经储物袋内衬上,那些简陋螺旋纹曾为他撬开一线生机。如今,他要用这偷来、又用无数不眠之夜和破碎材料生生磨出点新模样的歪理,去编织一些更幽微、也更奢侈的东西。
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附骨之疽,将他牢牢钉死在这间弥漫着染料与矿石粉尘的小屋,钉死在堆满凌乱布料的桌案前。
料子是反复洗染的月白,色泽温润得像把晨雾和月光都揉了进去,细看时,有极淡的水流暗纹在经纬间无声淌过,仿佛活物在呼吸。款式是反复推敲过的,简洁到近乎谦卑,肩线的宽度,袖口的收束,腰身那道不起眼的弧度,都对着记忆里那个身影比对过无数回——要不妨碍他执笔或按剑,要方便他翻阅卷宗时袖摆不缠,要让他坐下时依旧从容舒展。这不像是在裁衣,倒像是在用布料与丝线,笨拙地描摹另一个人的习惯与骨肉。
真正的工夫,全藏在看不见的夹层里,那是他用针尖与意念一点点凿刻出的另一个世界。
他先对付的是灵力流转。温言的灵力深厚如渊,自有法度,本不需外物置喙。可云实偏执地想,若能让他更顺畅一丝呢?哪怕只省下他弹指间的一缕心神也好。他寻来的矿石在石臼里研磨了千百遍,细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霜,掺进特选的丝线里。然后,在衣袍内衬对应人体几处紧要关窍的方位,他落下了第一针。针尖牵引着那蕴着微凉灵气的丝线,走的不是花鸟纹样,而是一条条极其繁复、彼此勾连的“路”。这些路寂静地伏在柔软的织物之下,不生产力量,只做最敏感的河床与最精微的共鸣腔。他绣的时候,想象着当温言的灵力流过这些地方时,衣下的纹路会随之产生难以察觉的微弱震颤,像是无声的应和,或许能抚平奔流中连主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细微滞涩,让那股强大的力量运行得更圆融,更省力。旧书残页里模糊提过,长期浸润此道,对自身灵力的感知也会如镜拭尘,变得更加清晰明澈——这只是他囫囵吞枣看来的猜想,此刻却成了他穿针引线时,心底最虔诚的祝祷。
接着是心神。他总也忘不了温言眉宇间偶尔掠过、又迅速被温润表面吞没的倦色,还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需要他极力分辨才能窥见的一丝思虑重影。领口内侧、袖口贴合手腕的地方、后背心……这些最贴近肌肤、也最易感知情绪起伏的所在,他换上了用数种安神草木反复浸染、气味已淡到近乎无有的丝线。针脚在这里变得异常舒缓,绣出的纹路不再是引导,更像是一个个向内旋转的、温柔的涡旋。它们的作用微小到近乎于无,却能在穿戴者心浮气躁、杂念纷扰时,如同悄然置身幽寂竹林深处,吸附走一丝令人烦闷的火气,氤氲开令人不自觉沉静下来的宁和气息。他暗暗希望,在他无法触及的遥远时空里,这件衣服能代替他,给那个人捎去片刻心境的清朗与安宁。
最耗心血、也最让他如履薄冰的部分,关乎存续与守护。这两个念头源于更深的不安与恐惧,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他在衣袍腰侧、肩头几处不起眼的节点停下,换上了掺着火纹石粉末的丝线。在这里,他绣的纹路借鉴了储物袋开辟微小空间的原理,但目的截然不同。纹路结构精巧地缠绕成几个极其微缩的“巢”,它们无法储存大量灵力,其用意在于暂存与过渡。当穿戴者灵力消耗剧烈、或是需瞬间爆发却又后继乏力时,或许能从这巢中,汲取一丝预先储存的温和灵力。
而真正让他呕心沥血的,是防御。他在衣袍的前后心和腰腹要害对应之处,换上了掺着铁木芯粉末和特殊矿物颜料的、近乎坚不可摧的异色丝线。刺绣至此,已不再是劳作,而是一场对心神、眼力与指尖掌控力的残酷榨取。每一针都必须精准地落在他脑中演练过千万次的轨迹上,毫厘之差,可能满盘皆废。绣出的纹路层层叠叠,彼此嵌套勾连,复杂得犹如千年龟甲上天然的裂痕。
这套纹路阵列,其精妙不在硬抗。他深知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和手头的材料,妄想抵挡真正的雷霆一击,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赌上的,是另一种更近乎直觉的构想:感知与偏转。
他设想,当足够致命的威胁逼近衣袍表面的刹那,最外层那些精心构筑的纹路结构,会像最敏感的琴弦被夜风拂动,产生一丝微弱到极致、却能被内部阵列瞬间捕捉并共振放大的预颤。这颤抖如同投入古井深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沿着纹路勾连的无形通道,一刹那间便传遍整个阵列。
然后,才是真正的化解。阵列被触发的瞬间,会以一种近乎生命本能的方式,引导穿戴者自身肌肤自然散逸的、那微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气血与灵力(哪怕主人浑然未觉),在遭受攻击的那一点上,急速形成一个肉眼与灵觉都难以捕捉的、高速旋转的偏转之势让直刺心口的锐器在最后一瞬偏开毫厘,让抹向颈侧的寒锋滑向空处,让袭向后背的沉重掌力被卸掉最关键的那一丝劲道。同时,攻击所携的大部分冲击,会被这精妙的纹路阵列引导着、分散到衣袍更大的面积上,由更多坚韧的布料和复杂的结构共同承受,避免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造成瞬间的崩毁。毫厘之差,或许便是生死之隔;卸去半成力道,有时就能搏出一线喘息之机。
刺绣这些部分时,他常常因精神过度凝聚而眼前发黑,耳中嗡鸣,针尖深深刺破手指也浑然不觉,鲜血渗出,在丝线上留下暗红的斑点,他便默默拆掉那一小段,换上新的线,重头再来。每完成一片巴掌大小的区域,都像经历了一场神魂层面的虚脱,不得不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喘息良久,才能重新积攒起拾起针线的力气。
窗外的溪草镇,在穿针引线的间隙里默然流转。青绿染上枯黄,霜雪覆盖屋瓦,又在某个他未曾抬头的瞬间,被点点鹅黄新绿悄然取代。整整半年的光阴,被抽离、压缩、锻打,最后一丝不剩地,织进了这件逐渐变得沉甸甸的月白长袍之中。
当最后一根线头被剪断,那声轻微的“嚓”音,在死寂的小屋里竟显得惊心动魄。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解脱,只有一种被彻底淘空五脏六腑的疲惫,和随之汹涌而来的、无边无际的空茫。他双手捧起这件耗尽了他一切的作品。
月白的料子流淌着一种极为温润内敛的光泽,那光仿佛是从织物纤维深处自然沁出来的,毫不刺眼,却让整件衣袍笼罩在一层朦胧而洁净的晕彩里。款式是温言一贯偏好且穿着的那种样式,宽绰合度,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或刻意彰显身份的纹样。它挂在手里,垂感极佳,料子触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与顺滑,却又带着筋骨,不至于软塌无形。
它不会在第一时间夺人眼球,宣称自己多么珍贵,但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觉得它妥帖、舒适、赏心悦目,是一件质地极好、穿着者必定很有品味的日常衣裳。它恰恰是温言衣橱里会有的那种衣服。乍看并不惊人,细看却处处经得起推敲,越看越觉舒服耐看。云实便是对着记忆中温言那些看似随意却绝非凡品的衣物,一点点琢磨、比对,才定下的这最终的模样。
只有对着光线极其细致地端详,或许才能在那月白温润的底色深处,极其偶然地捕捉到织物纹理间一丝丝更为玄妙的、仿佛活水微澜或呼吸般律动的幽暗痕迹,它们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确认,更像是一种视觉的恍惚,为这件本就出众的衣裳,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度与神秘。
他呆呆地看着,看了太久,反而失去了评判的能力。他不知道这件衣服究竟算好算坏,在真正的行家眼里价值几何。他只知道自己已倾尽所有——一个布店儿子的全部手艺,一个走了邪路修士的全部领悟,一个被恩情与复杂心绪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的全部偏执。
修仙界并非没有类似的神异法衣,往往被宗门深藏,视为镇派之宝的一部分,炼制之法更是绝密。他看的那些残缺记载,都是几十上百年前的旧闻,语焉不详。他也听过传说,有些惊才绝艳之辈,自身便是一座行走的宝库,举手投足自成法则,无需任何外物点缀。
但他做的这件不同。它外观只是一件好看舒适的衣裳。
整整半年。溪草镇默然经历着季节更迭,小屋内的光阴却仿佛被抽离,全部压缩、锻打,一丝丝织入了这件逐渐完整的月白长袍。
他成功了,也耗尽了。
接下来呢?他不知道。这衣服,他敢送出去吗?温言会看出其中的门道吗?看出了,又会如何想?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下来,比过去半年所有具体的困难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听着自己粗重而虚弱的呼吸,在堆满布料和杂物、弥漫着颜料和尘灰气息的小屋里,一声,又一声。
……
当云实终于从那种近乎虚脱的停滞状态中挣扎出来,强打起精神去查看屋角那个许久未动的信箱时,他才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封来自温言的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头一紧。一封是一个月前寄来的,字里行间是克制的关切,问他安顿得如何,是否缺什么,语气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另一封,是七天前刚到的,笔迹依旧稳定,内容却直接了许多——“半年之期已至,久未得你回音,甚忧。诸事渐妥,我将亲来一趟,接你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瞬间融化了包裹在他心外那层厚重的、自我隔绝的冰壳,也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自己这副模样,如何能见温言?
他几乎是立刻行动了起来。先是将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刮去杂乱生长的胡须,修剪过长的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总算露出了清晰的脸部轮廓,眼神里那种涣散的偏执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清醒。他强迫自己按时吃饭,不再用生冷的食物敷衍胃袋,而是认真煮了软烂的米粥,做了简单的菜蔬。夜里,不再对着布料和纹路发呆,而是躺回床上,即使失眠,也闭目调息,让枯竭的精神一点点恢复。
接着是收拾那间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小屋。他将堆积如山的废弃布料和画满纹路的纸团分类打包,该扔的扔掉,能留的整理好。桌案被擦拭干净,散落的针线、矿石粉末、染料罐被一一归位。打开窗户,让积攒了半年的、混杂着各种材料气息的沉闷空气流通出去,换入溪草镇春天清冽的风。
温言来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在小院里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院门被推开时,云实正站在收拾干净的屋前,有些无措地等待着。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身影踏着光晕走进来。
温言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看似寻常却质地不凡的常服,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沉稳,只是目光在触及云实的瞬间,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柔和覆盖。他快步走近,在云实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云实拥入怀中。
怀抱坚实而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云实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温言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情感:“……我真的很想你。”
云实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所有的紧张、不安、自我怀疑,仿佛都在这个拥抱里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他伸出手,环住了温言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的肩颈,声音闷闷的,却清晰无比:“……我也是。”
静默相拥了片刻,云实才微微后退半步,抬起头,看着温言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思念,还有终于见到他安然无恙的释然,都清晰可见。他没有犹豫,仰起脸,轻轻吻上了温言的唇。温言稍稍一顿,随即温柔地回应了他,舌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唇形,如同无声的慰藉与询问。
一吻结束,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微乱。云实耳根发热,却强作镇定。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屋内,从唯一整洁的床铺上,捧起了那件月白的长袍。
他走回温言面前,双手将衣袍递出,动作郑重得近乎虔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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