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那天,鸣金操戈声响了一夜。
无人知素日龙精虎猛的老皇帝如何骤然宾天,正如无人知晓那位自民间归来的三殿下,如何翻了太子的盘,一朝黄袍加身。
皇权更迭,乾坤倒悬,阖宫上下屏息凝神,静待未知的命数。
这个“阖宫”一词里并不包含崔明禾。
“几时了?”
灯火漾着软榻上少女倦怠的眉眼。崔明禾指尖慵懒一弹,一枚话梅核“嗒”地落进银盘。
“回姑娘的话,子时一刻了。”
啧。
年少张狂时欠下的债利滚利地堆到眼前,崔明禾支颐斜倚在锦堆里,心底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嘲。萧承懿那厮“莫欺少年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旧账,如今结结实实砸她脸上了。
她甚至有余裕苦中寻一丝荒诞乐子。
“流萤,你猜,接下来是不是马上要来寻我清算旧账了?”她支起身对流萤玩笑道。
正是新旧交替、清算旧臣的好时机。杀鸡儆猴也好,敲山震虎也罢,她这当年在太学学宫里将萧承懿往死里作践的“活跃分子”,定是首当其冲了。
“唉,左不过就是当年手欠,嘴也贱些个,推他落水一回,骂他几句野种……这点鸡毛蒜皮,他还能记一辈子不成?”半真半假叹气,她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划纳入“少不更事”范围内。
玩笑归玩笑,崔明禾心知肚明。那条蛰伏多年、记仇入骨的恶犬,断无可能善心大发放她一马。
再者市井有言,“铁打的崔家,流水的皇帝”。出身清河崔氏这等煊赫门楣,新帝登基,焉能不拿世家开刀立威?她这等与萧承懿有旧怨的,简直是瞌睡递了枕头——一时动不得崔家根基,还动不得她一个崔明禾?砍了立威正合适。
是以啊,安心等死吧。
事实上,崔明禾真真好奇,这位表面温文尔雅内里黑透了的陛下要怎样无声无息地料理她。白绫,鸩酒,还是悄无声息让她“病故”?总不至是抄家流放,那动静未免太大,崔家的脸面,新帝眼下怕是还得掂量几分。
流萤手脚麻利地替她换了盏热茶,见她神色如常,心下反而更添惶恐,低声劝慰:“姑娘莫说这等气话,新帝他、他与姑娘毕竟是旧识……”
“旧识?”崔明禾轻笑,“流萤啊流萤,你说这世上,是雪中送炭的情分记得牢,还是落井下石的仇怨刻得深?”
这问题,流萤答不上来,崔明禾自然也不需她答。管他风雨欲来、天塌地陷,她索性向后一靠,安心地躺平了。
子时三刻,更深露重。
唯有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簌簌作响,有金铁之势。一豆烛火静静燃烧,素手拈起一枚金簪,她探身过去,刚欲拨那将烬的灯芯时。
“陛下驾到——!”宫人瞬间筛糠般跪倒一片。
殿门轰然洞开,凛冽风雪裹着血腥气卷入,吹得烛焰猛地一跳,光影乱舞,将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炭火暖意也悉数带走了。砭骨的冷。
火光摇曳间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口,皂靴是首先踏进来的,然后是玄色织金常服的一角,她垂眼一瞥只看见几星凝固的、脏污的暗红色血渍。
新帝,萧承懿。
崔明禾懒懒抬眼,目光投向那步步走近的人。
她坐着,他站着,一如太学院时无数次对峙光景。只是彼时是少年阴郁的隐忍,此刻是帝王不怒自威的沉凝,天壤之别。
他面上不见丝毫煞气,反倒噙着一抹惯常的温润笑意,随意扫了一眼殿内,扫至案几上一小碟蜜渍话梅上,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崔大姑娘好雅兴。”
“要不然呢?还得像殿外那些人一样哭丧着脸、夹道高呼吾皇万岁,恭迎陛下大驾光临,涕泗横流地谢陛下深夜垂怜?”她慢条斯理拢了衣襟,迎上他目光。
对方却并不因她言语中的讥刺而动怒,反而轻描淡写,似老友关怀般开口:“外头风大,崔大姑娘自幼便畏寒,怎么不点一盆银丝炭?朕记得你最喜欢那炭火烧起来时,哔剥作响的声。清脆,热闹。”
果然!撕了那层惺惺作态的温良皮,开口便是小人得志的腔调。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崔明禾暗嗤。
那厢萧承懿那头话音刚落了,内侍王喜立刻机灵地吩咐人搬一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炉进来,小心翼翼放置于殿中央。
他甚至当真踱步过去,悠闲地先烤了会火,让人斟了杯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崔明禾的方向。
呵,登基大典尚未行,便急不可耐摆起九五至尊的谱了?惺惺作态。崔明禾心道。
直到他烤了手,品了茶,终于居高临下在距她三步之遥处驻足。
“还是说,崔大姑娘,如今连一盆好炭也用不起了?”
崔明禾浑不在意,只是颇感稀奇。如今暴君杀人前,都时兴先披张温良皮,演一番悲天悯人的戏码么?
世道真是变了,萧承懿也真是变了。
悔不当初!
悔不该当初手欠撕他策论!悔不该一怒之下将他推落刺骨寒冬的护城河!更悔不该一时嘴快,骂他“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戳他毕生痛处!
只恨年少气盛眼高于顶,只怪她作威作福惯常,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现世报当真落着自己头上?
烛火照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与记忆中那张寡言的面孔重叠又剥离。跟从前一样又不太像。
其实早先,崔明禾只当萧承懿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呆子。可时移世易,如今眼前的人掌控着她生杀大权。
她不咸不淡地回:“多谢陛下挂怀。陛下真是好生雅兴,腥风血雨都吹不散您探寒问暖的仁君之心。雪夜寒重,陛下倒惦记着我长信宫中炭火够是不够。”
“但银丝炭是金贵玩意,今朝不同往日,自然要省着些。万一陛下明日龙颜不悦,要抄了我崔氏满门,我今日若还不知收敛,岂非平白惹人笑话?”
此言大逆不道,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闻言皆是白了脸,头埋得更低,恨不能当场昏死过去,免得听见这等要命的话。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陛下有什么不敢的?”崔明禾浑然未觉周遭骤降的寒意,甚至还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只是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发落?白绫三尺,还是鸩酒一杯?若是后者,还请陛下看在昔日同窗情分上,莫要用牵机药,听闻死状甚是难看,有损仪容。”
“白绫三尺?鸠酒一杯?”他轻笑一声,语调是惯常的温凉,“崔大姑娘好大的胆子,连朕的心思也敢揣度了。”
“陛下神威莫测,我等不敢不揣度。”崔明禾抚掌,“陛下大可现在就下旨,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便是。”
这句之后便是沉默,她一副滚刀肉模样,仿佛当真是活腻了,一心求死。
“崔明禾。”
他倏然逼近两步,在她面前站定,面上笑模样终于淡了。附身擒住她小巧下颌,强硬往上一抬,如愿以偿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慌乱。
“朕当真是……”
一字一句,自齿间森冷碾过,偏偏又含了半分近乎缱绻。
“厌你厌得紧。”
——厌她厌得紧?
不知道的人看他这副模样,倒似她曾对他行过杀父夺妻之恨,当了他的负心郎。而不是他萧承懿鸠占鹊巢,一朝得势要清算旧账。
一阵恶寒自尾椎骨窜起,崔明禾挤出一抹笑:“承蒙陛下隆恩浩荡。”
“不过真要论起来,当年那些个又不是我杜撰的,我也不算是”——也不过是添油加醋,在学宫里广而告之罢了。
说到一半,见萧承懿渐渐收敛的冷笑,她便识趣地将后话戛然而止。
是,她看不惯他。初见便看不惯。
萧承懿的生母浣衣女出身,当年被老皇帝下扬州看中,做了一场飞枝头变凤凰的梦。只可惜老皇帝过了新鲜劲就把她抛诸脑后拍拍屁股独身回了京城,自此留下个孽种。
而这有娘生没娘养的孽种还平平安安长成,还拿着信物回京,在太学的成绩还在她之上。
岂止是“不爽”二字了得?她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
思绪被他一声冷笑打断。
“牙尖嘴利这点倒是一如当年,半分未改。崔明禾,你说朕该不该拿虎头钳,替你拔了这口伶牙俐齿?”
懒得再废口舌虚与委蛇,他捏着她下颌的指腹忽然就着那力道,不轻不重捻过她唇瓣摩挲,暧昧得过分。崔明禾后背陡僵,猛然往后一缩,脊梁骨骤然被窗沿棱角狠狠一硌,痛得龇牙咧嘴嘶冷气。
“躲什么?”萧承懿指腹捻了捻残存的暖脂香腻,“这口舌之利不是使得挺痛快么?”
她牙根磨得发痒,怒瞪他:“陛下想拔便拔。我若喊一声疼,倒显得多不值钱了。倒是陛下深夜驾临,只打算同我翻这些下贱旧账?”
“旧账?”于是他收回手,好整以暇拂去袖口沾上的暖香细粉,仿佛方才狎昵轻佻的不是自己。
“崔大姑娘言重了。昔日桩桩件件,朕都铭感五内,片刻未敢忘。譬如——”他笑意未达眼底,“譬如雨天,长信宫前青石板阶上冻得透心凉,骨头缝都疼木了,滋味很是难忘。”
“陛下莫不是龙椅烫屁股,非要巴巴来与我追忆往昔解闷?”
没理她这粗鲁的讥诮,退开半步,萧承懿从喉间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倏然转身面向外头,“王喜。”
王喜捧着只一尺余长木匣上前,躬身奉上。
萧承懿指尖拂过匣面暗刻,木匣应声而启。不见珠玉锦绣,却是一段玄沉沉的寒芒静静躺在乌丝绒上。鞘是玄铁铸就,阴刻以繁复缠枝卷草纹路,隐隐流光游走其间。未见真刃,已有凛冽寒气扑面。
“朕记得,你素来最爱那些璀璨夺目的东西。”
崔明禾狐疑地拿眼瞧他,一时没弄明这又是唱起的哪一出。
“此物名‘惊鸿’。”他两根长指捏住细长的玄铁鞘身提了起来,随手掂了掂,任其在掌心转过一圈。“乃前朝巧匠耗尽心血,以天外陨铁锻成。薄如蝉翼,刚柔并济,斩金断玉如切腐草。最妙在……”指腹随意敲了敲鞘身,“舞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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