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灯宴自天色暗下后正式开始。
宫女们会在东宫别院的水榭楼台边点起盏盏明灯,曲水流觞,赴宴的皇亲国戚皆趁着吟诗勾心斗角。
兰亭中央有尚仪局的女官身着浅白色长纱,戴起帷帽,以姣好的身段为众人献舞。
陆十一的位置与白迁延挨得很近,二者皆被安置在核心以外,鲜有人来打扰。
不被打扰自然是好,能够细细品味茶香品尝茶点且不用听那些无聊的客套话,陆十一对此很是兴奋。
最好的一点是,开宴之前她环顾四周,沈郁离和伏析皆不在,答安忙着替白太医处处打点仪容,没人会揪着她的礼仪举止不放。
在她将第五块奶糕塞入嘴中的时候,白迁延却微笑起来,稍侧首,假借举杯饮茶,用绣着兰花的长袖挡住嘴来,道:“陆姑娘,莫要继续吃了。”
“这茶点放在这里,不就是要人吃的吗?你说是吧,点清。”说着,她又拿起一块,转身往点清那边递去。
点清未予理睬,甚至将身姿放得更低了些。
“陆姑娘,你就没发现,从宴会开始时起,便有人一直盯着你吗?”说完,白迁延趁好放下茶杯,颔首朝天子主座点点。
陆十一顺着望去,今日天子未来,主座为空,只是主座左侧旁坐着位身着藏蓝色华服的男子,华服衣襟之上绣着朵朵墨色梅花,他头戴乌帽,仅从帽子的款式就能看出对方出身显赫。
对方背后站着两位年龄并不大的奴仆,恰微风荡漾,奴仆衣袖被风鼓起,陆十一竟恍然间瞧见了似是匕首的物件。
她立刻开口,压低了声音:“进宫,是准许命官带刀的吗?”
白迁延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像是默认,又像是在忌讳言辞:“这位大人从宴起时便盯着陆姑娘看,我还以为是二人相识呢。”
“他是谁?”陆十一不禁蹙起眉来,竟觉得有些心理上的恶心。
“方才开宴前我听其他秀女聊天时听到,他是江陵郡王府上的长公子伏休。”白迁延挽袖斟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伏休......?”这个姓氏?
“看来陆姑娘想到了,”白迁延眯起眼睛笑道,“宫里的人说,这江陵郡王府,便是伏析大人出身的地方。”
“怎么一个两个身世都这么显赫?”陆十一不服,遂再吃一块花糕解心头烦腻。
白迁延没想到经过提醒后陆十一还是选择了继续进食,她怔了半晌,才摇摇头:“不,伏析大人并不是郡王府的公子,而是郡王府上的奴役,只是因护主有道,才被赐了名,该说算是半个王府的人吗?”
陆十一听懂了白姑娘的言外之意。简单说来,对方怀疑伏析现下在宫内,是郡王府的安排。
若真是如此,沈郁离便必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宦官。
可郡王府的长公子盯着她看什么?她不信是一见钟情这种烂俗剧情,难不成是对方从伏析嘴里听到了什么?
她眼帘微敛,平平地朝伏休回望过去。
哪知伏休恰好抬首,对方的眼眸中幽深无光,那道仿若长箭般凌厉的视线穿过众多人群稳稳落在她的眸中。
陆十一原本以为对方会躲闪。
可就在这时候,伏休竟然举起了手中的酒盏,朝她的方向示意举杯——
这行为古怪地令她感到恐惧。
有种,被看透的恐惧。
她先收回了视线,只是还未缓和好心绪,只听人群中央传来阵阵骚动,惊呼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陆十一望去,见水榭尽头处站着一位头戴层层薄纱,手怀琵琶的美人。明月高悬,金色的火烛与银色的月光齐齐为她镀上薄边。
乌黑如瀑般的长发落在红粉色交相辉映的绸缎上,曼妙的身姿踏月而来,夜色下,看不清对方的脸,可陆十一却觉得,她好像一尊世人用心雕琢成的佛像。
点清的声音恰在背后缓缓传来。
她说,这位便是文妃娘娘,今夜亲自来为众人奏演琵琶。
陆十一想起沈郁离说的话,说文妃在选一把弦音不会出错的琵琶。
她又想起他说话间看向她的眼神,想起文妃怀孕,胎儿保不住的所有案件真相。
思绪纷飞之时,琵琶乐声已从空气中荡漾开来。
长发随着动作的变化从身后滑向前侧,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过,水榭兰亭上,几盏烛灯竟被打翻在地,燃烧的火光立刻卷着红星如蛇般攀着纱幕朝上飞去。
亭中之人未动声色,可头上披着的薄纱却有瞬间被吹起落下。
宫女急忙救火之时,世间万籁俱寂。
陆十一瞧出来了。
薄纱落下的前一秒,她与亭中人对视了。
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沈郁离。
沈郁离手中的动作未因走水而停,却因她的识破而颤动不已。恰曲中此处覆上作词者的哀怨悲秋之感,席间众人皆连连赞叹。
原来如此。
陆十一微微蹙眉。
原来如此。
若未猜错,今日举办赏灯宴,就是叫假文妃上台演戏,真文妃于阁楼上生产死胎,先前后宫里流传的文妃怀孕一事的谣言便会不攻自破,文妃遇害皇子惨遭毒手一事的真相也只会落到那被凌迟的陈尚食身上。
今夜月色下诞下的死胎,只能成为游园中锦鲤的吃食,永远陷落在这片死者之地。
陆十一转过头,江陵郡王府上的长公子恰好饮完一杯酒,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兰亭上望去。
一曲终了,赏灯宴的重头戏便由此落下帷幕。
众人离席,前往曲水流觞之处,相顾交往,结识新人。
陆十一在这过程中死死盯着沈郁离离开的方向,等再无人打扰,她朝白姑娘道了别,便欲往前去。
哪知刚踏上兰亭,正要往院后追赶,却因夜色颇暗不慎与旁人擦肩相撞。
对方结实有力的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扶正后也未有松手的意思。
狭长的丹凤眼恰到好处地弯起,仿若无害的嘴角微微上扬,江陵郡王府的伏休缓缓开口:“这位女公子,小心莫要受伤了。”
像是真的不识她的身份般,对方搭讪完毕,才缓缓松开禁锢着她左臂的手:“江陵伏某失礼了。”
陆十一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就算再不擅长演戏,也得逼着把这段戏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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