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层峦叠嶂,三条人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三枚石子,悄无声息地没入莽莽林海,荡开各不相同的涟漪。
苏彦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背负画篓,手持一卷素宣,走走停停。炭枝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出的远山近壑、蜿蜒小径、隐秘岔口,乃至远处密林间偶尔闪过的可疑瞭望棚,都成了他笔下冷静的线条。
山脚唯一的“清风客栈”,是三人心照不宣的汇合点。刘凌风先到,一身粗布短打沾着泥点。他往柜台前一站,拍着台面对拨弄算盘的老板敞着嗓门:“掌柜的,店里缺不缺跑堂的伙计?力气有的是,就图个实在工钱!”他那直白的语气引得角落里几个本地汉子侧目……
吴昭音是午后到的,她依作男子装束,背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步履轻快。她甫一进门,目光便似不经意地扫过厅堂,与柜台边正跟老板交谈的刘凌风视线一碰,又掠过角落安静描摹窗棂光影的苏彦清。三人眼神在空中极快地交错,随即自然散开,如同陌路。
吴昭音很快被一个跛着脚、愁眉苦脸的年轻伙计吸引。“小哥,你这脚?”她声音清润温和。伙计一愣,还未答话,吴昭音已放下药箱,示意他坐下。她蹲下身,手法熟稔地检查、敷药、包扎,动作行云流水。伙计痛楚稍减,感激之余话匣子也开了:“小兄弟真是神医……唉,这阵子客栈里忙,不小心……”
苏彦清适时搁下炭枝,走到柜台前,指着自己摊开的几张山景速写,向神色略显紧绷的老板询问:“掌柜的,久闻西山奇峻,不知何处山涧幽深,或有灵泉飞瀑,最宜入画?”他语调和煦,一派文雅书生气。老板眼神闪烁了一下,打着哈哈:“哎呀,公子,这深山里头……可不太平,风景嘛,前头山坳看看就挺好。”他避重就轻,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那几个沉默的本地汉子。
晚餐时分,小小的客栈厅堂人影攒动。邻桌刘凌风洪亮的嗓门刺破暮色,抱怨着城里工钱低廉、活计难寻。苏彦清与吴昭音“恰巧”同坐一桌,他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山峦,声音温和:“白日听掌柜提起山坳景致,只是在下更想寻些幽僻灵秀处。”他转向吴昭音,眼底带着坦然的请求,“小兄弟通晓草药,想必常入深山。明日可否同行引路?也好相互照应。”
吴昭音抬眼,目光清澈,掠过他画篓边缘露出的一角精确地形图,微微颔首:“也好。山中多歧路,结伴稳妥些。”。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苏彦清与吴昭音已沿着客栈后一条泠泠作响的山涧溯流而上。涧水清冽,草木葱茏。苏彦清手持炭枝和自制的小册,走走停停,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侧山势、密林间隙、可能的藏身点与通行路径。炭枝在册页上游走,飞快勾勒出唯有他能解读的暗符密记。
吴昭音宛如一只融入山林的灵雀。身姿轻盈,药箱斜挎。樵夫歇脚时,她上前询问柴薪出处;采药人路过,便讨教珍奇药草踪迹。言语亲切,笑容温煦,总不经意间牵动着不远处苏彦清的目光……
“大姐,这筐‘地榆’品相真好,晒干了药铺准抢着收。”她顺手托住采药妇人往下坠的背篓,指尖掠过藤条。
“唉,小郎君识货!就这点本事糊口。”妇人擦汗,话匣开了,“前些年山里稀罕货多,如今啊,越往深走,越是……”她声音忽然一低就没了动静。
吴昭音顺着话头,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哦?越往深走是何意?”
“喏,顺着这涧水再往上,过了‘鹰愁涧’,西边那片老林子深处,有个黑山寨!那个老寨子,空了百八十年,听说夜里头还有动静呢!”
听到“黑山寨”的名号,吴昭音与苏彦清相视一眼,继续问道:“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姐快同我们讲讲,我们采药可得绕开些。”
“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早些年土匪盘踞,后来不知怎地,一夜之间人都死绝了!邪门得很!可千万别往那边去!”妇人连连摆手,仿佛那名字都带着晦气。
与采药妇人别过,二人继续前行。山势愈陡,涧水轰鸣于幽谷。日近中天,一个落陡然嵌在半山缓坡之上。房屋皆由粗粝山石垒就,古朴厚重。村民交谈间,那独特的、带着硬质棱角的口音扑面而来。
二人见村口有片稍开阔的空地,便放下药箱。吴昭音没有声张,只安静摆开几味寻常药材和晒干的样本。不多时,几个村妇老人便被吸引过来。吴昭音温言介绍自己是收药材山货的行商,价钱公道。苏彦清则趁机四处打量起来。
“婆婆,您家晒的这野山菌真好,城里人稀罕着呢。”她蹲在一位老妇人的簸箕旁,仔细翻看,又拿出几枚铜钱,“这些我先定下可好?”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连声答应。气氛融洽起来,家长里短,山里的奇闻异事,在阳光和草药清香中流淌。
吴昭音耐心听着,目光扫过村落简陋的房舍,留意着那些紧闭的门户和缺少青壮劳力的痕迹。见时机成熟,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片褪色磨损、纹样奇特的蒙古织物碎片,递给旁边一位眼神还算清亮的老妪:“孙婆婆,您老见多识广,可认得这种料子?我娘身子骨弱,畏寒,我瞧着这料子厚实,纹样也特别,想寻点一样的给她做件厚实袄子过冬。跑了好些地方,都没见着。”
碎片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那独特的编织纹路和粗犷的配色,与中原织物截然不同。孙婆婆接过,凑到眼前,枯瘦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布面。她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什么触动,猛地一缩!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特别留意这边,才一把将布片塞回吴昭音手里,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惊悸:“小郎君!这…这布邪性!快收好!”
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攥紧了吴昭音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里满是后怕,“老婆子前几日,去后山采‘鬼见愁’……那玩意儿只有黑山寨后崖的石缝里才长几棵……就在那破寨子半山腰,几块大石头上,见过这种破布片!晾在那儿,被风吹得飘啊飘……当时就觉得心口发毛!那地方……那地方早没人了!都说当年寨子里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怨气冲天,白日里都阴森森的!谁会在那儿晾衣服?吓死人了!老婆子药都没敢采全,赶紧跑了回来!孩子,听我一句,千万别打听那地方,千万别去!”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松开手,佝偻着背匆匆躲回自家低矮的石屋里,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
吴昭音心头剧震,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被吓到的怯意,连声道谢,将布片仔细收好。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望向不远处的苏彦清。
苏彦清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膝头摊着他的画册,炭枝在纸上看似随意地涂抹,勾勒着村落的轮廓、远处的山形、以及……孙婆婆家屋后那条蜿蜒没入更幽深林莽的小径方向。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执笔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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