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的,车子坏在半道儿上,是个人都得起急。
商哲栋也不例外,后背上的衣服让汗湿了一小圈,贴在肩胛骨上,而他的额角鬓边,也挂了几颗汗珠。
梁洗砚看见他的汗,把自己的开在路边停下,甩上车门,下车朝商哲栋走。
“起开,我喽眼。”他说。
商老师向后撤了一步,把驾驶室让给他。
“仪表盘上一直亮红灯。”商哲栋说,“我打电话问了汽修厂,告诉我是因为机油不够了。”
梁洗砚随意瞥了一眼,下巴朝人行道上的长椅一扬,说:“坐那儿。”
“嗯?”商哲栋看向他。
“机油表位低有好几个故障原因,查起来快不了。”梁洗砚走到车头,熟门熟路打开辉腾的引擎盖,“你站边儿上碍事。”
商哲栋看着他拧眉检查的侧脸好一会儿,听话地坐下了。
“你会修车?”商哲栋问。
“正儿八经说会算不上。”梁洗砚伸手拧开机油壶盖儿,“但是小毛病能看。”
他拿着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暗处,边看边说:“前两年在部队那会儿学的,边境上路况差,几百公里也没修理站,就得自个儿学着修,不然只能原地干等着别人救,寒碜。”
“商老师没去过中蒙边境吧。”梁洗砚直起身来,自嘲一笑,“去过就知道了,从最近的县城到我戍边那地儿,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荒得连只畜生都看不着,春天刮大风,秋天卷黄沙,开车过去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要是赶上下雨下雪更完蛋,得在泥巴地里头颠簸一天才能到。”
梁洗砚以为,商哲栋这种温室里的少爷,会对他形容的东西感到迷茫或讶异。
他绕到后备箱去取扳手,回来时,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商哲栋。
他静静听着梁洗砚说着这些话,没有对这种恶劣的生态环境和崎岖偏僻的道路表现出过多惊讶,只是垂着眼,淡淡回了一句:“嗯,没去过。”
“甭去。”梁洗砚拿扳手拧着螺丝,顺嘴说,“您身娇肉贵的,没事儿去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干什么。”
商哲栋没再接话,神色似乎有些复杂。
“问题不小,机油缸漏了,所以仪表盘才一直显示缺机油。”梁洗砚搓了搓手上的灰,接着说,“而且我听引擎声儿也不对,帮人帮到底,您等会儿吧,我再查查。”
他半个身子探进引擎盖,又开始在那些零零碎碎的机械里头排查,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商哲栋正侧着脸看他,看他握扳手时肌肉突出的小臂,看他撑靠车盖低头检查时,白净的后脖颈上凸起的一块儿脊椎骨。
“梁...”身后的人忽然试探着叫他,“四宝?”
“唉!”梁洗砚一哆嗦差点把扳手砸脚面上,起一身鸡皮疙瘩,直起腰来。
“我听爷爷他们这么叫你,这是你的小名吗?”商哲栋问,“哪两个字?”
“文房四宝的那个四宝。”梁洗砚抖了抖肩膀,龇牙咧嘴,“求您,您还是叫我大名儿吧。”
“为什么?”商哲栋居然还好意思问。
“能为什么?”梁洗砚翻个白眼,又转回去修车,“怪啊,我这小名儿打小就仨人这么叫我,再没第四个,你突然这么叫,很奇怪啊。”
好久,商哲栋才说:“好吧。”
听起来语气居然有点失落。
“为什么叫四宝?”商哲栋顿了顿,问他。
“您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梁洗砚蹲下身来从车前检查车底,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我爷起的,可能是我大名带个砚台的砚,就这么叫了吧,起得一般,叫起来傻不连天的。”
他专心检查着车底有无泄漏,就听身后商哲栋说:“挺可爱的。”
梁洗砚从小长到大,三十岁的人生里,大概是头一回听见谁拿“可爱”这个词儿安在他老人家身上,听到这话的第一秒,耳朵根就火急火燎地烧了起来。
他回头瞪着商哲栋,想看看这位是不是嗑错药了。
但他发现商老师好像没有故意说反话寒碜他的意思,还是那副从容平淡的神情,靠坐在长椅上看着他干活。
看起来是真心这么觉得。
“你为了住我那四合院连这种话都夸得出口啊。”梁洗砚真心感叹。
“没有,我真心觉得你,”商哲栋顿了一下,“的名字很可爱。”
“......”,梁洗砚莫名觉着热,可能是修车的缘故,随手脱了身上的户外外套,丢给商哲栋,说:“拿着。”
如果外套能砸死人,梁洗砚希望他能用这个暗杀夸他可爱的商哲栋。
商哲栋伸手接过,纤细长指将布料勾起一个褶儿,将它卷得小了些,抱在怀里。
这一幕被梁洗砚用余光瞥见,然后脑袋里就只剩下商哲栋的手抓着布料的样子,转悠转悠,想了半天都没忘。
他一直喜欢手长得好看的人,就比如说迟秋蕊,要是可以,梁洗砚真想买个大喇叭告诉全世界,迟秋蕊那双手在戏台上拿着牡丹鎏金的扇子,或是攥着丝绸方帕的时候,到底能有多养眼漂亮。
家里那本票据册里,夹着几张照片,是梁洗砚专门拍的迟秋蕊手部特写。
“我能穿你的外套吗?”商哲栋突然问。
“啊?”梁洗砚猛地回神。
“我有点冷。”商哲栋说。
梁洗砚皱了下眉头,北京的秋天早晚温差大,商哲栋只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衫,确实是顶不住。
但是要穿他的衣服......是不是有点太跃进了,他俩有这么熟么?
“你可以租。”梁洗砚冷飕飕补充,“一分钟四十。”
商哲栋低了低头,将梁洗砚的外套随意披在肩上,面不改色说:“那我先租十分钟吧。”
怕衣服滑落,他的右手抬在胸前,轻轻勾着,梁洗砚那件帅气十足的冲锋衣外套,硬是被他裹成了个宫里娘娘们的披风。
“行,有钱真牛逼。”梁洗砚转回去接着修车,想以前金汛淼同志没发福那会儿,他俩没少换着穿衣服,除了裤衩儿没互相借过,裤子衣服什么不是换着穿,更别提一个外套。
但看金汛淼穿他的衣服,就没看商哲栋这么怪。
商哲栋披他外套,让梁洗砚想起高中时候他们班的女生坐在操场边上,披着男生宽大的校服外套,看她们各自对象打篮球的样子。
想起金汛淼,梁洗砚说:“哦对了,上午就想说没来得及,金汛淼这事儿得跟您道个谢,您算是帮大忙了。”
一码归一码,梁洗砚一直这样。
“怎么?”商哲栋问。
“金汛淼他们家有点儿特殊,您估计也听过。”梁洗砚便操作边说,“他妈以前是个网红小明星,嫁给他爸的时候先怀孕后结的婚,所以金汛淼他爷爷,金老爷子一直不大喜欢他们母子俩,在家里不说横眉冷对吧,气氛也不大自在。”
梁洗砚接着说:“所以今儿您提出来主动拜访,还让金汛淼牵线,挺给他长脸的,他回去以后能拿着这个跟他爷爷邀个功,换老爷子一阵好脸色。”
“这样啊。”商哲栋轻点头,“举手之劳,不用谢。”
“金汛淼这人二是二,怂是怂,但是人不坏,他的人品我能担着。”梁洗砚想了想,“所以您要是方便,以后也别那么防着的他,偶尔让他跟您后头捡个漏,办点什么事儿,回去就能乐好几天。”
商哲栋听完,说:“你对金汛淼很好。”
“废话,当爹的谁不给自己儿子打算。”梁洗砚耍了个贫嘴,又说,“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肯定得帮啊,不然还老看着他跟个孙子似的走哪儿都抬不起头啊。”
“那你自己呢?”商哲栋问。
“我?”梁洗砚扬起脖子,吊儿郎当转着手里的扳手,“我怎么了?”
商哲栋说:“你不为自己打算?”
“我没什么要打算的。”梁洗砚耸耸肩,歪着身子侧过脸去掏气阀,“今儿张波跟您说的那些话您也听见了,我么,圈儿里都知道的废物,谁家骂孩子都得拿我当反面典型的主儿,要没新中国九年义务教育,大字儿都不一定能认全,滚去外地才勉强上了个本科的人,回来以后工作干不了两年就在家歇着了,天天吃喝玩乐当我的胡同串子,我有什么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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