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土木堡生变,潜邸通州的今上摄政监国。外有瓦剌持先皇为质,中朝还因此番亲征,死伤得仅剩个空壳。
青黄不接之下,目所能及的所有人皆在忙得连轴转。
那时候的沈构才刚发蒙,透过镇日里的观察,对家国动荡初有了一些理解。
他较族里的其他孩子,一向自立许多。与父亲一旬半载见不上一面,也不甚觉得奇怪。安静地完成课业、温书,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锁在了小书房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除夕那日,父亲竟也把他忘了。
邸内没有家生子,通常到了年末,佣仆皆会因年例而返家,在这期间的吃食与用度,便靠父亲每日打点。
虽面上很难瞧出他有什么区别,但这段日子,一向是他一年到头最期待的。
朝廷封了官印,父亲不必沉郁,会闲下来抽查他的功课亦或是问他些生活里的小问题。
这一年本该也是。
他瞧着学塾里大家点的数九图,一天一天从朝廷封印的日子等到了除夕,最终在跨岁的爆竹声中缓缓起身。
——连年夜饭的食盒都未等到。
他终于意识到,他被忘记了。
然而饿了一天,他实在难以入睡,只能摸进小厨房,搬来椅子垫脚,自己摸索着开始生火起灶。
具体的过程如今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锅粥不粥、饭不饭的东西,果然还是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让他没想到是,父亲以疲惫眉目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夸他。
他实在是有些虚荣的——在功课书卷上夙兴夜寐得不到的,于这种不相干的事上得了,他竟也觉得高兴。
还在来年闲暇之余悄悄研习,并试探着,为自己争取了一个除夕夜庖厨的机会。
云岫乍一听闻除夕夜是他掌勺,尚还有些不信,激将他去小厨房清炒了盘冬笋。小试了一番,反倒是从质疑转变为了他最忠实的拥趸。
今年菜品他早便定好了,只是云岫突兀又惦记起了冻豆腐煲汤,沈构被捱得没有办法,出了大相国寺,冲着撞撞运的想法,又带她去逛了一遭集市。
她仍在纠结暗信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的,一脸兴致地猜着手段。
幸而是习惯了她的做派,沈构一路没给什么眼神,只是听着走向愈发离谱,一对长眉忍无可忍地跳了跳:“我就接触过两次人。”
哦,局限在人身上。
她交纵揉搓的十指,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请香的时候?”
这种答案简单到他都不想颔首,只轻轻凭气音儿“哈”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已经很少受这样的蔑视了,心理上和生理上皆接受不了,强词夺理,“你也太不讲情分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
又计较道:“已经偷偷看了许多罢?”
若不是和她扯上干系,沈构怎么会对宫妃的过往有兴趣,颦着眉没有说话。
但好在云岫向来也是个容易分心的主儿,闹了一会儿他耳根子,忽又开始点评起周遭。
“怎么都这个时间了,还有消寒图在卖?”她眸子扬起来,“没有你买的那幅梅花的好看。”
她这时倒想起来数九图了。自那日嚷嚷着要买之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说标注天气了,连涂不涂皆要看她心情。
每天入目这种半吊子工程,沈构皆要忍上半晌方能止住丢掉的冲动。
他现今练得一手在人前细声说话的好本事,故意道:“要再买一贴么?”
?
什么意思,云岫侧了下头。
“早先那帖我见你不用,差人收拾出去了。”他故作歉然。
一向不曾留心这些的云岫果然上勾,弯眉稍稍弯了一下,颓出一点受伤,面上却是没说什么:“横竖我也不怎么涂……”
她跳跳脱脱、死乞白赖沈构一向最会应对,陡然见她这般,倒真有些不适应,视线撇了一下,“诈你的。”
两人你呛我怼,待道了溶金日照铺满了街衢,方才涉雪回到府中。
仆从散了,庑廊庭间的积雪便攒得尤其快,仅孤零零瞧得见一条他离去的痕迹。
父亲竟还没回来。
他有些意外,但叫云岫缠住了拎豆腐的手,一下分心了,“它要碎了。”
她不在意,“你本来也要切它的!”
和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讨论如何做菜,从来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沈构果断地闭了嘴,将豆腐接到了另一个手上。
云岫继续道:“可是饺子里就是要加铜板的啊,你到底懂不懂?头一个吃到的能占一整年好运。”
“脏。”
她不依不饶:“清洗清洗,你不愿的话交给我来。”
“不行。”沈构难以理解:“什么东西洗完之后你都能放进嘴里么?”
这种在沈构这里的原则性问题果然还是行不通。云岫倒是没有气馁,在后续的摘菜、洗菜、切菜继续絮絮叨叨。
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事,要帮着打下手,沈构只是适当地差遣差遣。
毕竟——瞧见她手因凉水生红了,还得自个再去烧壶热地替她调水温、瞧见她叫火呛了,还要把风箱调好了之后整个封了起来……
刀更是不敢给的。
不过好在,她做事历来细致又认真,几番下来掌握得皆很快,灶房间除却此起彼伏的“沈——川——临——”外,交代出去的任务到了她手上,完成得俱干干净净。
明面上统共就两人,年夜饭自然不消太过丰盛,两叠凉菜,再由年年有余、节节高升、吉祥如意中各取了鱼、笋、鸡烧制,配上清炒的绿叶、一罐云岫钦点的文火豆腐汤,基本要大功告成了。
沈构调了下灶火,一叠叠垒入竹屉煨着,便清理了一下阖身,来教她如何包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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