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旁人的目光如何,心思如何,这对母子依旧来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然没人邀请,但他们不请自来。
方姨娘略显吃力的推动着手中的轮椅,清雅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还不忘安抚轮椅上的儿子:“问山莫急,我们快到了。”
花园路多是石子路,且地势复杂,上下有坡路,寻常姑娘穿珍珠履走过还好,若是穿花盆底,都要小心一时崴脚跌了去,更何况是轮椅。
坚硬的轮椅木轮在花园的地面上用力推过,难免有些颠簸,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用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侧过头来对着身后的母亲温和一笑。
这几日来,他第一回柔声安抚方姨娘,他道:“娘,儿子不急,您也别急。”
说话间,周问山侧回过头来,用欣赏的目光来瞧这热闹的人群。
红袖添香,盛宴璀璨,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花枝上粉蝶,众人欢声笑语间,周渊渟坐在人群中央。
周渊渟今日十分威风,他身上穿着雪色绫罗做的书生袍,大陈人爱白,书生常穿雪色长衫,瞧着素雅,却一点都不简单,衣裳上用雪白的月华鲛人丝暗暗顺着纹路勾出走线来,乍一看好像是衣裳自带的丝线,但阳光一照,其上的丝线便熠熠生辉,如同那冰川上倒映着的雪山,一副巍峨高寒,风骨卓然的姿态。
人都是要靠着卖相撑起来的,有些人纵然心思恶毒,但卖相好看,坐于高台上,也会叫人无端生出两分倾慕来。
周渊渟今日便享受着这样的倾慕。
无数双眼睛艳羡的看着他,捧着他,他处于人群最中心,紧贴着太子,似是随时都能飞上云端。
周问山隔着人群花枝看着周渊渟,想,没人知道,这本该是他的宴。
良久,周问山那阴暗暗的目光划过周渊渟的面,看向花园内的其他人。
花园内很多人,有些正在投壶饮酒的公子他甚至还认识,前些时候,便是这群人邀约他出去跑马围猎,同时,也是这群人在他跌**后,围着他讥笑讽刺。
周问山的目光看向他们,那张儒雅的面上浮现起了几丝笑意,看的越久,那唇瓣弯起的弧度就越大。
多好啊,他们还鲜活的站着,还随意的蹦跳玩耍,多好啊。
周问山与他父亲一般的瑞凤眼中流淌出几分怨毒,漆黑的缠绕在他这一副病躯之上,将他变得日渐消瘦,看起来像是一副要死掉了的样子,可是偏生,他瞧着这群人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出来。
这一笑,那带着恨意的眼便弯起来,看起来是在笑,但眼底里又掺杂着浓烈的恨意,
那带着笑的面颊某一刻很是狰狞,人也突然变得不像人了,像是一只盘旋在轮椅上的蜈蚣,晃动着无数肢节,迫不及待的想爬到他们的身上去,一口咬下他们的脖子,吃掉他们的眼珠,挖出来他们的心脏,在他们的胸腹之中肆意的玩耍。
而这种混乱的、血腥的念头被困在这一副残废的身躯之中,他甚至无法行走过去,只能这样由人推着,一步一步走近。
但也不远了。
周问山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下坚硬的轮椅,想,他们要是都死在他面前,血液涌成一条小溪,该有多好看啊。
与此同时,方姨娘已经推他行入了宴会正中央,轮椅路过一片珠围翠绕,引来不少夫人们诧异的目光。
这怎的还有人推着轮椅来?
便有些消息灵通的夫人们互相贴靠着,借着团扇遮盖,偷偷谈一谈这侯府的新鲜事。
长安门第互通,庶子庶女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我家女儿嫁去了你家,你妹妹嫁去了他家,各个门户里都有各自的儿女,就难免将消息互相流转,转到你家来,再转到他家去,谁家都没有秘密,再严密的事儿,只要发生了,就难免闹出来点风吹草动来,更何况前段时日,方姨娘与这周问山何其高调,自然有人识得他们。
“听闻这是侯府那位——侯爷养在外头十来年的外室,之前侯爷病重,险些撒手人寰,临死前才吐露出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有了个孩儿,后来领进府门来了。”
“但怎么是个废人?”
“说是跑出去与人骑马,活生生摔废了,啧,才进府门来没多久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个没福气的。”
一群人碎碎叨叨的偷偷说着这些话,偶尔还有人试探性的飘他们一眼,将这对母子从头瞧到脚来。
方姨娘他们早便知道会引起一群人的目光,但是他们无所谓了,甚至,方姨娘还挺起了胸膛,直面这群人的审视。
她以前觉得这里的人都是贵人,觉得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生怕自己有一处做的不妥帖,叫人讥笑她“外室进门不懂规矩”,但当她经历过大起大落,甚至下定决心报复之后,突然就不在乎了。
他们都是人,就算是生来不同,但有一样,他们没法改变——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
方姨娘面上的笑意更温和了。
她堆积多时的郁气在胸膛中翻滚,像是一锅沸腾的油水,而她,一会儿可以将这沸腾的油水泼上那些人的面!
所有害了她和她儿子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而她,为了这一场临时起意但全力以赴的报复,愿意做任何事。
之前他们母子一路行过来的时候,路上
的丫鬟和小厮问他们去哪儿他们都说是要出来散散心丫鬟们也未做多想谁能想到这对母子前脚还哭哭啼啼一天**一回后脚就光鲜亮丽的出来参加宴会呢?
所以等他们的轮椅行驶到宴席上的时候别说宾客了就连主家都懵了一瞬。
你们一个妾一个外室子来做什么?还是轮椅推来的是专门来丢人现眼的吗?
主家宴客连个伺候人丫鬟都要仔细小心的拾掇自己免得丢丑地位低些的妾根本不允许出门撞见客人都算冲撞受宠的妾到了台面上也是站着挨桌儿敬酒的庶子虽然允许参宴但是也得是卖相好的庶子啊周问山这样不摆明了要叫人看笑话么?
当时人群中的忠义侯正在与四周的宾客们言谈正说到酣畅处一抬眼就瞧见方姨娘来了。
几日不见忠义侯都完全将方姨娘抛在了脑后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以前只是被秦禅月压着不敢露出本性来罢了当秦禅月不压他的时候他会四处寻觅旁人方姨娘的好与情早就被他忘光了。
所以当他瞧见方姨娘穿戴整齐推着周问山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顶上了头皮。
四周都是宾客周子恒不好翻脸只得匆忙给了一旁的周渊渟一个严厉的目光——这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将这两个人给放出来了!若是他们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残废”“被害了”之类的话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周渊渟当时正在一旁照看太子一瞧见父亲的目光
今日这对母子穿的还算体面没有僭越之物举止瞧着也规矩不曾胡闹发疯干干净净的站在此处虽说来的突兀又不循礼但还是让周渊渟松了一口气。
能体面的解决总好过叫人瞧笑话。
而瞧见周渊渟过来这对母子面上都浮现出了热切又灿烂的笑容。
他们俩似是格外期待周渊渟。
瞧见这对母子脸上的笑容周渊渟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那张月白风清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假笑眉眼间带着难以藏好的防备试探性的说道:“今日办宴府内忙得很我便不曾去方姨娘院内探望不知方姨娘带着三弟过来是——”
“你三弟这些时日身子病了今儿难得有点精神我便带他出来转转走走正巧逛到宴会里便过来看看。”
方姨娘今日穿着一套浅青色对交领长裙她人本就生的瘦弱纤细这几日因操劳儿子又平添了几分病恹恹的弱气人白的像是一套纤
细脆美的瓷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碎了。
但周渊渟可不信她这一套,人啊,脱下衣裳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华服,却有十万八千面,看人可不能只看着表面一层,他想,方姨娘这趟来定是不安好心,她是存心想要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宴席上现眼的。
周渊渟压了压心底里的烦躁,心里暗骂,今日之后一定要将这对母子禁足,不可再放出来。
他缓缓吸了口气,正想说些好话,却听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语调温和的开口说道:“大兄,我方才瞧见几个朋友在这边,我病中已许久不曾见过旧友,不知道能不能推我过去与他们说上两句话?”
说话间,周问山眉眼间掠过几分艳羡,一脸盼望的看着周渊渟——他似乎很想重新回到朋友的身边,因为自己失去了资格,所以只能向昔日的竞争对手求情,希望对方高抬贵手。
败将在向他乞怜。
周渊渟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口一阵畅快,一种说不清的爽感从胸膛间升腾起来,使他浑身发麻,上位者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让他何其舒坦!
他难以抗拒这种感觉,一时间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所有尽在掌控,人都要轻飘飘的飞起来了,所以几乎不经思考,毫不犹豫的便答应道:“好,我推你过去瞧一瞧。”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一对母子虽说是有点小手段,但在他面前也不够看,他以前不是世子的时候,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周问山,现在他都成了世子,还得了太子青眼,日后科考中举平步青云,这两个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们卑如蝼蚁,微如灰尘,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他们想要过得好,就只有一条路——讨好他!
这一对母子日后再也不可能翻出来什么浪花了,而他,身为侯府的世子爷,日后还自有一番宏韬伟略。
而他又是那样宽和的人,等到他登堂拜相的那一日,自然也会给这母子俩一条好去路,给他们留一条富贵命,好好躺着享福吧!
便带着这样的念头,周渊渟神清气爽的接过了方姨娘手中的轮椅。
方姨娘温顺的像是一只没有牙的羔羊,周渊渟伸手一接,她便退后半步,乖乖的站在了一旁。
周渊渟便这样代替方姨娘推起了轮椅。
——
周渊渟推走周问山的时候,方姨娘便站在一颗花树下,静静地瞧着他们,那目光紧紧的跟着,像是蜘蛛的蛛丝缠住猎物,谁都扯不断。
而当时在不远处,秦禅月正拉着柳烟黛一道儿敬酒,这一桌人与秦禅月私交不错,所以秦禅月干脆拉着柳烟黛坐下,俩人坐在桌上干脆一同吃饮,秦禅月在饮,柳烟黛在吃,婆媳两
人各忙各的。
席间人多桌也多一桌桌敬过去若是碰见熟悉的还要坐下来说上两句话偶尔讲到些有趣的说起来就没完所以到现在女席这边也没敬完。
但秦禅月也没放过男席那边的动静。
当时方姨娘推着周问山过来的时候秦禅月一眼便瞧见了。
她一瞧见这两个人来心思难免被分扯开连呼吸都跟着缓缓压慢——她为了今日这场戏可是连着搭了许久的台真希望这两个人好好唱一场。
因着秦禅月这片刻的分神与她同桌的人便以为秦禅月是被这妾室不请自来惹恼了便低声安抚她道:“尚在席面上你且忍一忍谁家的妾没点倒反天罡的心思呢?忠义侯一时想岔了日后总会好的
秦禅月收回目光对着席间众人一笑道:“无碍我已看开了只要儿子尚在旁的便都不是大事。”
同席的夫人们便一同点头三三两两的应和道:“没错男人靠不住你那两儿子都是好的日后定有你的好日子来享。”
她们也不知道侯府里近日闹得分崩离析还以为现下秦禅月还和那俩儿子母慈子孝呢。
当时柳烟黛在一旁塞糕点吃白嫩嫩软绵绵的糕点刚塞到嘴里就听见了这么两句话她腮帮子鼓鼓的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
算啦算啦当听不见好啦。
——
而此时周渊渟正将轮椅上的周问山推向一群公子哥儿们**的玩耍处。
那是花园中的一片草坪特意留出来摆了一个石桌现下客人们坐在此处正在玩投壶。
投壶就是一种扔掷游戏在地上摆一个窄口宽肚的青铜器人立在十步以外拿掷物去投只要将这掷物投入青铜器中便算是中。
一般都是比中的数量以一些玉器、扇子之类的随身东西做赌只搏一乐。
周渊渟推着轮椅行过来时一群公子哥儿们正一边拿着掷箭去丢一边笑着讨论这府院里的姑娘们。
“万夫人那嫡女倒是不错吴晚卿吴大姑娘性子好模样好身家也好。”
“嘘——你没瞧见方才那吴大姑娘对太子那般热切呢再好看也不能沾染。”
“娶妻当娶贤长相外貌都不重要只能打理庶务、能容下小妾、爱护庶子便可喜欢好看的外面不遍地都是吗?前儿个我在民间寻了个模样娇俏的妾养在了外院你要是喜欢过去睡一睡咱们好兄弟只当有福同享。”
“哈哈哈——”便听有人笑:“那我可就笑纳了回头哥哥问问你那妾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
公子哥儿们便哄笑起来,外人不知,还以为他们玩儿游戏玩的正酣呢。
他们在高门大户的圈子里泡久了,对上知礼守节,对下缺了大德,下面的外室子不是人,他们可以为了好兄弟当世子,配合着将这外室子弄残废,下面的女人也不是人,只是个张开腿就能玩儿的器皿,当然,要是碰见个家世强横又有本事的女人将他们牢牢降服住,他们也会立刻变出来一张温和知礼的面来,外人也会夸赞他们成家后就变得知事啦,不再出去胡闹了,男人嘛——浪子回头也不晚的。
这一阵哄笑声中,一阵木轮子碾过石子路的辘辘声传来,这公子哥儿们偶尔望过去一眼,嗓子里便像是卡了东西一样笑不出来了。
旁的公子们疑惑转头回身看过去,便也跟着笑不出来了。
笑声尽散间,众人们面面相觑,瞪着眼瞧着周渊渟推着一个轮椅行了过来——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周问山。
在不久之前,这个人被他们一起诓骗到跑马场去围猎跑马,摔下马后,他们还特意熬了一会儿,耽误了他治疗的时辰,害的他腰摔坏了,据说是药石无医,连宫里的御医都请过来瞧过了,是怎么都治不好的。
而这个人,是他们亲手害的,按着他们一贯的处事方式,周问山应当弄死才对——连带着方姨娘也该一起弄死,人**,他们才能安心。
他们不明白周渊渟为什么将这个人推过来,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周渊渟。
周渊渟站在轮椅之后,清隽雅逸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袖子一抬,一只保养极好的手便轻轻搭在了周问山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三弟这些时日在养病,在宅门内拘着无聊,正好宴上热闹,带过来瞧一瞧,正好跟大家一起玩儿一玩儿投壶。”
左右投壶也不必左右挪动身子,周问山也玩儿的来。
一旁的兄弟们瞧周渊渟现下竟是在玩儿“兄弟友恭”那一套,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他的嫡亲弟弟周驰野站在这儿,那演就演一下,毕竟周驰野有这个重量,但现在,坐在轮椅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子,与他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但周渊渟已经推着人来了,旁的人不愿驳周渊渟的脸面,便也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周三公子也来投壶试试。”
说话间,便有人递给了周问山掷箭。
掷箭通体为木,箭头为沉铁,前重后轻,投出去很顺手。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这些日子里消瘦了不少,面颊微微凹进去,但神色却是淡然的,他坐在轮椅上,温润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身浅灰色圆领正袍裹着他清瘦的身子,衬得他眉目端正,胸口上绣着一团暗蓝色的绣花,他的发
以同样色调的发带束起,一眼望过来姿态怡人,虽然不如周渊渟耀眼夺目,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如同山中的一颗松树,静静的生着。
四周的公子哥儿们瞧见他,都觉得他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之前他们瞧见周问山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刚进门的外室子,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忠义侯的宠爱张扬肆意,说出来的话都让人发笑,说什么他能做世子——世子是那么好做的吗?以为这爵位是他们侯府的库房,忠义侯想给谁就给谁?他问过秦家,问过镇南王,问过皇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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