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胡言！小丫头，别跑!”

“娘……”傅潮生急忙上前一步，他见姜穗睢的目光仍死死锁定连江月消失的方向，生怕她盛怒之下真要不计后果追出。

“行了！”姜穗睢厉声打断，旋身坐回石凳。

短暂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我问你，薛老鬼下的毒解了吗？”

“解了。”傅潮生上前一步，主动将手腕递过去，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晦暗，“是孩儿无能，累得娘亲自出手了结薛武。”

姜穗睢将手指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她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内力磅礴凝实比之前更胜一筹，周天循环圆满。薛家秘传的奇毒，苦是苦了点，但熬过去了，果然是淬炼经脉提升内力的绝佳之物。”

她撤回收，从怀中取出一本边缘有些磨损的书册放在石桌上，道：“这是刀法的最后三式，拿回去即刻闭关。练不成，不许踏出山洞半步!”

傅潮生并没有提起他此次中了不止一种毒，只是拿起那本仿佛重逾千斤的书册，紧紧攥在掌中，“是，孩儿……定不负娘的期望。”

发生在小院内的后续对话，已然离去的连江月自然无从知晓。她施展轻功，在屋脊间几个起落便远离了那处院落。

走在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连江月却只觉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胸口，那股郁气不上不下，既无处宣泄，也难以下咽，闷得她呼吸都有些发滞。

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难道是因为这几日接连变故，运用内力过于频繁，牵动了功法，又开始隐隐影响她的心神，放大了某些情绪？

略一思索，她并未直接返回秦家堡，而是身形一转，绕着秦家堡外围街巷区域游走起来，如同夜色中最敏锐的猎手。

不多时，便被她撞见两个趁着堡内变故，人心惶惶之际，试图翻墙入室行窃的毛贼。

她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封了他们穴道，用他们自己的裤腰带捆了个结实，顺手扔在一处巡夜护卫必经的巷口显眼位置，还贴心地在旁边用石子摆了个箭头指向。

一番活动筋骨，心中那口郁气似乎消散不少，心情也随之愉悦。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决定回去好好休息。

然而，就在她穿行于寂静的街巷，向着住处方向走去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她身后缀了一条尾巴。

那人轻功不弱，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她五感敏锐远超常人，几乎要被瞒过去。

连江月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原先的速度，但全身感官都已悄然提升至戒备状态。

行至一段特别偏僻的街段，连江月眼中光芒微闪，足尖在脚下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影骤然拔高，如夜燕回旋，翩然折转，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屋脊上。

皎洁月光洒了她一身，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弄开口道：“后面的朋友，墙角听完，戏也看够，就该识趣分道扬镳。怎么，还想好心送我一路回家不成？”言语直白，毫不客气地点破了对方自那小院外便开始跟踪的行径。

“连姑娘的敏锐，依然令在下叹服。”一声温润的轻笑随之传来，带着些许被戳穿的无奈，却并无多少慌张。

相隔数丈的另一处飞檐翘角上，一道身影悄然立定。他一身锦蓝衣衫，衬得身形挺拔如玉。

此人，正是胡十安。

连江月看着他这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眼前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方才小院里，傅潮生因不愿波及无辜而跪地受罚的情景，傅母手中藤条抽打的声响似乎还在耳边隐隐回荡。

那股本以为已消散的郁气，再次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甚至比之前更为浓重。

“胡少侠对刚才那出母训子的戏码，观感如何？”她突然发问，语气莫名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与攻击性。不等对方回答，她又紧接着追问，“若换做是你，身负丁家血海深仇，你会毫不犹豫地杀了秦天啸吗？会为了丁家上下百余条枉死的人命，不顾一切地去讨回那个迟到了十八年的公道吗？”

胡十安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一问，脸上笑容微凝，略一沉吟，却带着一种经过思虑的慎重回答道：“连姑娘此问……关乎生死血仇，在下不敢轻言。但依常理而言，冤冤相报，难有终时。秦天啸堡主当年或有不当之处，但杀了他，丁家逝去的亲人也无法复生，不过是徒然掀起新的仇恨与杀戮，让痛苦继续蔓延。或许……放下仇恨，寻求真相与宽恕，避免陷入循环无尽的仇恨之中。”

“呵。”连江月嗤笑一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果然，道理总是旁观者说起来最轻松。鞭子不是抽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有多疼。胡少侠这番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的高论，当真是格局宏大，感天动地，着实令人……敬佩不已。”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缓，却字字带着冰碴。

胡十安闻言，脸上那始终维持的笑容终于敛去，眉头紧蹙，目光中流露出困惑与不解，“连姑娘，可是胡某言语有失，或是在何处不小心冒犯了姑娘？在下生性散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姑娘直言相告，胡某定当赔罪。”

看着他这副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样子，连江月胸中的郁气非但没消，反而“噌”地一下窜得更高。

她不禁想起翻阅那本《泣血录》时，始终萦绕心头的那种微妙的错位与荒诞感。

眼前的胡十安，才更像是这方天地格外眷顾的世界之子。

他自襁褓之中，便被武林中德高望重且享有“仁义剑客”美誉的前辈高人收养，视为亲子，十八年来在名门正派的羽翼庇护下顺风顺水地成长，前途光明坦荡。他身边环绕的是肝胆相照的师兄弟，行走江湖收获的是遍地赞誉与仰慕，他不必背负任何血海深仇的沉重压力，更不必在仇恨与良知、杀戮与底线之间，做痛苦的抉择。

而傅潮生呢？

那个沉默的身影，从出生起便活在复仇的阴影下，为了报仇卧薪尝胆，甚至不惜以身试毒，在生死边缘反复挣扎淬炼。

他被真正的凶手诬陷构害，被不明真相的世人唾骂指责。当他终于可以手刃元凶时，正是眼前这个永远光风霁月的胡十安，站了出来。

胡十安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私下告知傅潮生真相，却偏偏选择了最关戏剧性的时刻，以一副“不愿你一错再错，不忍你双手沾满鲜血堕入魔道”的悲悯姿态，横加阻拦，当众讲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大义。

最终，他赢得了满堂喝彩，成就了其侠肝义胆明辨是非的美名。傅潮生，却在那一刻之后，彻底沦为身世不详、弑杀成性、可悲又可笑的嗜血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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