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华》
再醒来,身边依偎着小小的阿年。
她的小手握着谢逢华的手指,头枕在床榻边,眼巴巴地瞧着她。
谢逢华张了张口,嗓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姨,你醒啦!”阿年高兴蹦起来,“我去唤人!”
片刻,一位医女走来,撩开厚重的纱帘,为她把脉。
谢逢华这才发现,这纱帘质感柔滑,并非寻常百姓所拥有的。
“寒气入骨,已成顽疾,恐怕日后难以痊愈了。”
谢逢华没说话,静静看着她敷药用针,半晌,艰涩开口:“这里……是哪儿?”
“自然是医馆。”医女道,“方才那女童发现你晕倒在家中,便唤人将您送来了。”
“谁?”
“我也不知,是个很俊俏的小公子,”医女笑了笑,合上药箱,“只是说话有些……刺耳。”
言毕,医女道了句安,便又掀开纱帘离开了。
阿年坐在床榻边,眨巴着眼,“谢姨你好些了吗?”
谢逢华点点头:“好多了,多谢阿年。”
“嘿嘿,我也只是凑巧啦。”阿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姨家没有书,我就想来您家借,没想到就……”
书吗?
早就换作买药钱了。
谢逢华道:“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一个大哥哥。”阿年比划着高度,“高高的,特别厉害的,上回还救了阿年和谢姨。”
是他。
谢逢华心中一紧:“他现在在哪?”
阿年看着她,摇了摇头:“大哥哥说男女有别,不便见面。”
什么不便见面,要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要么就是碍着面子躲她。
谢逢华叹气,不明白世间怎会有这般矛盾的人。
阿年毕竟只是半大的孩子,到底是不方便照顾大人的,何况前阵子的确染了风寒,正是体弱时,谢逢华也不敢再与她牵扯太多。
于是一大一小说了几句,阿年便告辞回家吃饭了。
谢逢华在医馆将养了几日,偶然问起药钱,这才发现自己两袖清风,分毫都掏不出来。
医女看了她一会儿,继续低头敲算盘:“那就留下罢,什么时候还完债,什么时候再走。”
话落,谢逢华却有些犹豫。
现今谢逢华名声并不好听,若留在医馆,只怕是影响医女的声誉和医馆的生意。
含蓄道出理由后,医女放下药秤,无语地看着她:“来医馆闹事?怎么,活够了?”
谢逢华:“……”
谢逢华留在医馆,依着医女的安排,在后院为病患煎药。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小半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有人不顾流言向谢逢华示爱,有人借机闹事欲强纳谢逢华为妾,也有人不加收敛,肆意挑衅医馆。
“你向我学医,最后就这么忍了?”医女睨她,“要报复直接上门捅他们一刀,别拿我的药罐撒气。”
这日过后,凡是与医馆作对的,要么喝错了药上吐下泻,要么喝多了出现幻觉自己上吊自杀了,死的死残的残,偏偏旁人还抓不到一点把柄。
一时间,竟再无人敢接触谢逢华。
卖了些家中物什,又接了些抄书润笔的活计,干了月余工,欠医馆的债算是还清了。
告别那日,医女依旧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接下来去哪?”
“去华京,去找我兄长。”
医女淡淡应了声:“看来你想通了。”
谢逢华笑了笑:“或许罢。”
医女嘱咐道:“凡事想开些,以后……别再做傻事了。”
谢逢华闷闷“嗯”了声:“我走了。”
医女摆摆手,转身,继续抽出药柜配药。
直至再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医女凝神,回身放下了药秤。
关门落锁,医馆今日闭门谢客。
医女回到房中,摘下一人长宽的卷轴,沿着墙砖缝隙摸索,“咔哒”一声,砖墙凹陷,露出一面不染尘埃的牌位。
医女燃了三炷香,立于牌位之前,虔诚拜了三拜。
“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这孩子平安归来。”
星火点点,青烟袅袅。
昏暗中,“先师杜若之灵位”几字赫然跃于其上。
—
“中!”
箭矢飞羽,野鹿重重倒地,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随从上前,利落捆绑死鹿,一端挂于车驾之后。
身后,当朝宰相周惕守引马而来,见状拊掌应和:“几日不见,你的箭术又精进了。”
周其卿收弓,面上不见分毫喜悦:“若父亲常回家看看,便知儿子箭术一直如此。”
周惕守抬手挥退侍从,“若你的功课与箭术般稳定,为父倒也不必操这份心。”
功课功课,又是功课!
聊些旁的,周其卿兴许还愿意搭上两句,可若提起功课,父子之间的谈话便止步于此。
周其卿打马便走,压根不管身后父亲冷峻的脸色。
回到幄帐,众人一瞧他面如锅底,便知父子必定又起了争执。
周其卿愤然落座,弓弩重重拍在桌案上。
妃嫔贵人皆噤了声,小心翼翼窥探着世子面色。
长公主派人呈来一碗热汤暖身,“猎到几只?”
赌气归赌气,周其卿尚不敢在母亲面前造次。
“三只,全被人半路劫走了。”
长公主正要问是谁这么不长眼,毡帘忽然被掀开,启昭帝大笑着踏足而来。
将军文臣皆簇于两侧,满脸写着“奉承”二字。
周其卿下意识看了眼长公主,见她起身,也随着众人动作,慢吞吞站起来了。
启昭帝落座,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今日收获颇丰,尤其这野鹿肥美,来人,架火,烤肉!”
几个大臣立刻附和道:“陛下神武,此乃天骄。”
周其卿打眼望去,顿然乐了——这不就是周其卿猎到的那两只吗?
那时他还琢磨为何周惕守明明不通骑射,却执意跟在他后面收拾残局,敢情打的这个算盘。
借花献佛这一招用到亲儿子身上,周惕守当真是好算计。
周其卿冷哼一声,婉拒了皇帝共享鹿肉的邀约,独自躲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少喝些。”长公主无奈道,“年纪不大,酒瘾不小,是该找人管着你了。”
周其卿摇晃着酒盏,喜怒不显于色。
酒过三巡,周其卿借口内急,离开了载歌载舞的宴场。
周铭潜声上前:“世子,马车已在外候着了。”
“东西呢?”
“都在里面了。”
周其卿留下周铭处理后事,随后独自登上马车,“走,去阳城。”
猎场离阳城不远,约莫一个时辰,马车便赶到了阳城附近。
“停下!”
“世子?”
周其卿越下马车,将彤云从车驾中牵出,翻身上马,侧目对茫然的马夫道:“你在此地候着。”
说罢,周其卿扬鞭策马,朝着其中一座山头奔去。
按那人话所言,陈言意的坟就在这附近了。
周其卿费了些功夫,这才找到了那两个坟冢。
意外的是,坟前有女子亭亭而立,不知其所思。
腰间随风飘荡的白绫昭示着家中变故,她衣装素雅,白纱如瀑,坠下帷帽,模糊了她的容颜。
茫茫雪白之中,竟分不清那是活生生的人,还是虚无缥缈的魂魄。
锦靴踏在松软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逢华循声望去,看清来人,言语里是自己也未觉察到欣喜:“是你?”
“姑娘还记得我。”视线落在她脚边的包袱上,周其卿道,“姑娘这是……”
谢逢华拾起包袱,掸去表面浮雪,“我要离开阳城了,顺路过来看看。”
“去哪?”
“华京。”
周其卿“哦”了声,对她的意图并不大上心:“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劳您挂念,一切安好。”谢逢华道,“世子前来,也是顺路吗?”
“顺路,也不顺路。”
听出他话里话外的遮掩,谢逢华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耐着性子接下他的话:“听闻冬狩围场就在阳城附近,世子说顺路,倒也没错。”
但抛下冬狩专程来看陈言意,这路便走得有些曲折了。
是为了避人耳目,还是单纯想来?
周其卿咧嘴一笑:“姑娘说话文绉绉的,同太学的教书先生上课一般,我竟是听不懂了。”
谢逢华:“……”
周其卿踢了踢脚边隆起的雪堆,“姑娘去华京,可有同行的人?”
谢逢华抱紧怀中包袱,闻言,抬眸窥他一眼,低言道:“尚未。”
“正巧我也要回华京,不如我捎带你一程,就当是交个朋友。”
谢逢华默然,道:“世子就不怕我居心叵测,反倒害了世子?”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周其卿抱臂,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况且以她的身形,周其卿要想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谢逢华挽起鬓发拨弄耳后,不大自在地说:“玩笑话而已,世子莫要当真。”
—
车内熏香清雅,有美酒美食相伴,座下是金丝软垫,舒适宜人。
买驴车代步都要衡量两日谢逢华,在此时格外局促,龟缩一角,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好。
对侧的周其卿却是见怪不怪,许是闲得无聊,也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谈。
“此去华京,可有人接应?”
谢逢华抱紧包袱,轻轻摇了摇头。
纱幔如雾,随着动作飘流,恍惚间,周其卿窥见她眼底的一抹黯然。
周其卿道:“身上银两可还够?”
“临行前凑了些,应是够的。”谢逢华道,“再不济,我还有些手艺,找间绣坊做工,大抵是足够温饱的。”
“华京出名的绣坊,便是文锦苑,其次便是明氏绢纺,你倒是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再不济——”
周其卿顿了顿,道:“听那小孩说,你在阳城教孩子读书识字。华京贵商多为家中女眷请女夫子,吃住都在府中,也是个安身之所。”
又说了几句,不知谁先提起,话题便引到了陈言意身上。
提及陈氏夫妇的坟冢,谢逢华默了两息,道:“此事还要多谢世子。”
“谢我?”
为罪臣立坟冢,传出去并不好听,彼时多少人暗中指责,又有多少人欲借此事大做文章,谢逢华皆熟视无睹。
谢逢华只怕他们扰了陈氏夫妇清净。
谢逢华在坟冢里动了手脚,若那些人敢来刨坟,坟冢四周的炸药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出乎意料的事,一连几日,坟冢四周安然无恙。
“后来我才知晓,县衙确实有毁尸的念头,是世子出面说情,才留了陈大人最后的体面。”
出面说情?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陈大人曾教过我几堂课,我也算是他半个学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学生回报老师,不过人之常情。”
谢逢华掩唇轻笑:“像世子这般心地纯良的人,当真是不多见了。”
纯良……
这词听着倒是没听过。
周其卿只手撑额,静静看着她。
车厢吱呀响,云雾轻摇,烦躁的内心竟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
“噗。”周其卿忽然笑出了声。
谢逢华不解:“怎么?”
“无事。”周其卿笑眼弯弯,分不清是自嘲还是开心,“就是想起,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呢。”
—
少年心性总是多变,这才坐了不到半途,他就坐不住了,一边嘴上嫌弃车马慢,一边动身要替马夫赶车。
马夫不敢拦,谢逢华懒得拦,干脆任由他去了。
可车速提上去了,谢逢华却有些难熬了。
谢逢华扶着窗,掩唇强压下作呕感。
马夫缩在角落,报以同情的目光。
这小孩驾车……这么猛吗?
谢逢华实在熬不住了,掀开帘,迎着呼啸的风声,大声唤道:“停车!”
烈马一声嘶鸣,车马终于在沙尘中停下。
谢逢华踉踉跄跄跳下马,蹲在地上,生无可恋地等待着魂魄归位。
周其卿跟着下马,半蹲在她身旁,“还活着吗?”
谢逢华摆手,有气无力:“你回华京,可是有急事?”
周其卿抚了下鼻尖,没说话。
“罢了。”谢逢华艰难撑膝起身,“我自己走去华京……”
“不成。”周其卿想也没想便拒了,“你若中途出了事,我如何给你家人交代?”
“……便当我没有家人罢。”谢逢华语气淡漠。
走了两步,衣袖忽然被拽住。
周其卿道:“你坐车,我骑马。”
“世子何必急着回华京?”
车外,马夫不死心地劝道:“最慢也不过两三日。”
周其卿将彤云从车驾中引出,“我一开始便说我不想来,偏偏父亲逼着我来。我来了,又让我将猎物让给那几位皇子……与其在这里受气,不如早点回去陪小妹堆雪人玩,还能落得自己开心。”
又行了一程,谢逢华掀开帘子,挪到马夫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世子留了些银两,说一路艰辛,让小娘子照顾好自己。”马夫硬是将荷包塞进了谢逢华手中,“世子心意,还望小娘子收下。”
“旁人都说世子行为放浪不羁,但依老奴之见,世子心里有杆自己的秤,是非有自己的考量,只是……旁人不愿花心思理解罢了。”
—
慢悠悠行了两日,终于抵达华京城下。
许是周世子有过交代,马夫引谢逢华至城内,交代了华京宵禁等要事,这才离开。
告别马夫,谢逢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翻搅的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宝马香车,香绫绮衣,男女老少不知饥馑,街上路不拾遗,高楼飞檐,一片砖瓦亦可抵万钱。
而谢逢华,穿着家中唯一一件新衣裳,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局促地站在人群中,盯着铺子里热气腾腾的枣糕,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好饿啊。
可是她要省着钱留以日后取用。
谢逢华四下转了转,遇人便打听国子监,就这么一路打探着,中途还险些被一辆马车撞到,那老头人模人样,一开口便是指责谢逢华挡了他的路。
谢逢华气不过,欲与他争论,又被几个看客拦下,说什么“刘博士年事已高便让一让”之类的话,和了一通稀泥,双方都骂骂咧咧地走了。
谢逢华寻到国子监,却打听到国子监司业今日不在监内。
夜色将近,眼瞧着司业一时半刻回不来了,谢逢华只得悻悻而归,先去寻落脚的地方。
一间临时落脚的客栈,最便宜的也要百文。
可谢逢华哪来那么多钱?
谢逢华钻进一条窄巷,借着楼上一缕摇摇欲坠的烛光,在酒气歌声中,小心翼翼打开了护了一路的包袱。
匣子尚完好,匣中书信她之外再无活人知晓。
几件衣物里,藏着谢逢华事先准备好的信纸。
好在那封引荐信还在,只是不知那段司业还认不认昔日同朝为官的好友。
谢逢华重新将包袱裹好,捂着冻的毫无知觉的鼻尖,决定先活下去,剩下的,就交给命数和天上的故人。
附近有一家汤饼馆子,抱着吃不起也要进去暖暖身的想法,谢逢华跨过了门槛。
店内正是人烟高涨时,谢逢华又太过不起眼,因而一时无人理会她。
谢逢华左瞧瞧右看看,只在角落找到一张尚且空缺的位子。
有一人正低头大快朵颐,置于手边的玉牌更是彰显此人身位不低。
走了一天,饥寒交迫,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谢逢华鼓起勇气,走上前道:“公子,可否拼个桌?”
那人答应得爽快,谢逢华道了谢,护着包袱,胆战心惊地坐在对面。
确认店家无暇顾及她这方寸一隅,谢逢华也稍稍松下气来,腾出心思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汤饼的香气勾引着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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