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来的冯山月》
冯山月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或者把他的手砍掉。
初中的时候有同学为了追求刺激,趁课间躲在教室角落用手机看限制级血浆片,冯山月好奇看了一眼,当天连午饭都吃不下。
现在她却回想起那个红白交织、潮湿而血腥的场景了。
一边是因为血肉模糊而恶心,一边是发泄带来的刺激快感,冯山月弯下腰撑住膝盖,干呕了一声。
郑海阳连忙来扶她,肩上的书包滑落,撞到她小腿。
他索性把包扔在地上,极为烦躁地去翻那本拿错的练习册,却发现上面没有写名字,只在前几页有潦草的字迹。
郑海阳转头要回居民楼,打算直接问梁阿姨知不知道另一个落下练习册的人是谁。
他说,一旦找到那个人,他一定揍得他站不起来。
冯山月却把他拽住了。
小区附近有地方在施工,电钻声突突地响着,她的额角也跟着突突地跳。
不能使用□□。
限制片之所以被限制,是因为现代社会中杀人犯法,□□不被社会道德提倡。
人天生的攻击性被后天的社会化限制,一旦理智回笼,如同辩论赛开场,无数自我说服的理由在冯山月的脑中涌出。
比如,换位思考一下,他只是自己私藏了这幅画,并没有打扰你,如果你没有发现,它无法对你造成伤害。
再比如,万一他只是刚好住在你家附近,你自己没拉窗帘,才让他远远地看见了你呢?
又或者,你就要高考了,如果因为这件事分心,导致考不上华京,就得不偿失了。甚至在报复的过程中被对方伤害,岂不是因小失大?
这些不是她认同的想法,而是她在脑海中的模拟,一旦用□□报复回去后东窗事发,那些指控她的人会用什么说辞指责她。
“换位思考”“得不偿失”“因小失大”……
初中闯进男厕所打人之后,老师和家长就是这么对冯山月说的,造谣的男生受了罚,可身为受害者的她也被教育不能冲动行事。
那一次,冯燕芳在回去后罚冯山月和郑海阳在阳台上站了一下午,冯山月不服,干脆连晚饭也不吃,站在外面生闷气,坚称自己没错。
妈妈最后难得温柔地抱住了她,望着她倔强的眼睛,很轻地叹息,给了她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不是因为你反击有错,是因为妈妈不想失去你。
十几岁的年纪,打起架来没轻没重,万一气血上头闹出人命,无论死的是她还是对方,后果都令人无法承受。
冯燕芳小时候在农村里见过许多场打架斗殴,文明不够发达的地方,拌嘴升级到拳脚相向再常见不过,吵红眼了拿起锄头镰刀往对方身上招呼,最后断了气,亲者痛仇者快。
她甚至心有余悸地给两个孩子看了很多部普法教育片,打输住院打赢坐牢,做人要讲道理,她一遍遍重复给孩子们听。
阻拦人使用□□的,往往不是对手更胜一筹的□□,而是自己身后有所牵绊的爱。
最后这个念头让冯山月彻底冷静下来。
她直起身,把那张画纸摊开。
无论是她的人生,还是哥哥的人生,都不该被毁掉,甚至不该因此有污点,她应当用最理智的方法解决问题。
冯山月曾在考试时遇到过学校停电,不得不在炎热无风的教室里做完试卷。
她有着极强的自控力,心静下来之后,即便热气萦绕,高温催发汗水,甚至周围人因烦躁而发出动静,她也能沉浸在题目里,交上完美的答卷。
这一次,她也要做到不被情绪干扰,保留好证据找到那个人,回去和家里的成年人商量,走法律途径让那个人付出相应的代价,再在他眼前将这幅画烧干净。
至少在这个时候,冯山月真的只是这么想的。
她甚至觉得这张画并不雅观,事情闹大了不好看,妈妈和爸爸都不会希望女儿的这种画像被更多人看到。而那个画这张画的人,或许最初也是因为对她有好感,但用错了方法——这种下意识将对方行为合理化的做法甚至能让冯山月稍稍喘口气好受些,仿佛只要对方的出发点还不坏,就能减轻最后对自己的伤害。
她开始在练习册和草稿纸上找关于那个人的线索。
一中和四中的寒假作业都发了这本练习册,根据这一点无法判断那个人来自哪所学校。
她忍着不适仔细看了看那张草稿纸。
这是张铅笔画的素描半身像,冯山月不懂美术,但是在一中的艺术楼里见过历届美术生的作品展览,和这张画的风格都是一个调调。
这人应该是个美术生。
草稿纸偏薄,画上人物头发的部分被铅笔涂抹出了暗面,冯山月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白痕。
她捻起纸对着光看了看。
是笔尖在上一页写字所留下的字痕,印在了这一页上,铅笔的涂抹不能覆盖它,反而将它暴露出来。
冯山月根据痕迹辨认最清晰的那几个字:……汇雅楼二楼集合。
一中没有建筑叫这个名字,她从不关心四中的事,转头问哥哥,结果郑海阳也对四中的情况不熟悉。
她直接打开手机搜索关键字“四中”“汇雅楼”,然后找到了对应的图片。
这栋楼在四中。
这是一个来自四中的学生,极大概率是一个学美术的男生,在梁阿姨的小饭桌吃饭。
冯山月和郑海阳都和小饭桌里四中的学生不熟,除此之外一时找不到更多信息,但她有办法找到他。
冯山月没带书包,她把这本练习册和画收进了郑海阳的包里,再让他去找梁阿姨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练习册。
梁阿姨肯定会问到,为什么不把拿错的那本换回来。
冯山月让郑海阳复述她的说法:郑海阳的练习册答案被撕掉了,这本练习册上有答案,他借去对一下,等那个丢了册子的人找来,直接让他联系郑海阳。
画和练习册都在她这边,那个人有两个选择,要么寒假里提前通过梁阿姨联系郑海阳,自己现身。如果他不敢露面,那么在开学后,她可以用练习册和草稿纸上的字迹、画风去一个个对照,在小饭桌的名单里找出那个人。
郑海阳向来听她的话,听完嘱咐和分析后转身上楼去。
冯山月一个人在楼下吹冷风,那张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认真刻画的花纹、完美对应的五官细节……那个人画这张画用了多久,心里就想了她多久,甚至窥探了她多久。
这个想法令冯山月一阵恶寒。
她甚至下意识站到靠墙的地方,背抵住墙面,检查是否有人在往这边看。
她曾经站在升旗台上发言面对过那么多双眼睛,可现在,她却担心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无论怎么自我暗示,对方所做的不是丧尽天良之事,只是一念之差形成的微小之恶,冯山月始终无法释怀。
这种微小的恶,像手指上的倒刺、衣领后侧磨人的标签、跑进鞋里的小石子。它不会给人造成巨大的伤痛,却会持续地、漫长地让人感到不适,无论怎么努力忽视,它仍将无孔不入地浸透在生活中,在每一次回忆里闪着不和谐的反光,刺痛双眼。
-
没过多久,郑海阳下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练习册。
梁阿姨总把孩子们落下的东西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但之前郑海阳进门时先看到客厅桌上放着的练习册,误以为是自己的,才因此拿错。
果然如冯山月所料,梁阿姨问了相同的话,而郑海阳也按妹妹说的做出回答。
梁阿姨没多纠结,对郑海阳调侃地笑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想趁机抄答案。
放在平时,郑海阳或许会笑嘻嘻地开几句玩笑,但这次他却什么都没说。
梁阿姨也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反过来安慰他说天冷早点回家,至于另一个粗心鬼,她会帮忙转达。
他沉默地把那本练习册也收进包里,两个人准备回家。
袁驰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来,要找兄妹俩去李老师家看成绩。
郑海阳英语是弱项,每次在李老师家上课都挨训,这次期末考他自我感觉发挥得不好,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他根本不想去李老师家被老头臭骂。
冯山月看出他的情绪,接过电话,告诉袁驰她一个人过去,再打发郑海阳回家烧饭。
都说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做饭会难吃,冯山月甚至有心情对郑海阳开这个玩笑,叮嘱他把菜做得好吃些。
身为受害者的妹妹反而在打起精神安慰自己,这让郑海阳也振作了些。
老小区有好几个出口,两人在靠后门的地方分开。
离开前,一股突然浮现的直觉促使冯山月拿出手机,给那张画和练习册上写字的部分都拍了照。
尽管她根本不想让那幅画在自己手机里多留存一分一秒,但备份证据总没有错。
随后,她目送郑海阳朝相反方向离去,不知道为什么多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心灵感应让郑海阳突然回过头来。
他朝她挥挥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她如果遇到问题联系他。
能有什么问题,她在大马路边打个车就能到李老师家,要一个人走回去的是他。
冯山月甚至注意到他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对他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隔着很远,郑海阳把手举到嘴边围成喇叭,说我去帮你买草稿本,回家记得给我报销,别忘了付我跑腿费。
说完扮了个鬼脸。
冯山月很给面子地笑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转回去,大步往前走。
她注视他消失在视野尽头。
当年那个打不过她的小屁孩,现在比她要高了不少,平时温吞好脾气,却在遇到有关她的事情时发了火。
小时候冯山月老是和他争宠,长大后开始嫌弃他蠢,把他当成随时可以使唤的拖油瓶,吵架时先求和的总是他,大人们比较兄妹俩时,他自甘当陪衬的那个——虽然的确是因为她更优秀——冯山月在心里哼了一声,决定看在她哥这么弱的份上,以后对他好一点。
比如回去之后再提醒他,他那件白色羽绒服的后背在墙上蹭脏了。
到了李老师家,袁驰穿着同样的白羽绒服,发型是在同一家理发店剪的,身高也差不多,站着不动的时候从背后看去,差点让冯山月以为她哥瞬移到这里了。
但只要袁驰稍微侧头,冯山月就能立刻识别出那张令她烦心的脸。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干坐着没搭理袁驰,李老师试图打圆场,她索性拿出试卷看。
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关于那幅画的事。
心里开始很古怪地发慌,她有点看不进题目,电视机里放着英文电影,平时她会当练听力关注一下,现在却只觉得耳边嗡嗡地模糊成一团,怎么都听不进去。
袁驰问了句你没事吧,冯山月没回他,心想连他都看出她心不在焉了,这样下去不行。
她站起来,打算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
袁驰的。
紧接着就是她的,冯燕芳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让她现在打车来医院。
她从没听过妈妈用那种语气说话,问是什么事,妈妈却不说。
挂断电话之前,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哽咽。
去医院的路上,冯山月给郑海阳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开始想问他妈妈有没有通知他,在发现打不通之后,像黑墨水被打翻在桌上,恐慌的情绪飞速蔓延开。
冰冷、粘稠的浓黑色扩散,将整颗心脏包裹,再流窜到四肢百骸。
直到她跑进医院,看到妈妈惨白的脸,她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冯山月,一点湿润的水滴落在冯山月的脖子里。
妈妈说,你哥哥死了。
不久前还做着鬼脸逗她开心的人,现在躺在太平间里。
-
这一年的春节,冯山月家里没有过。
家长忙前忙后,给死去的郑海阳火化、办葬礼,还要找律师,准备打官司。
而冯山月要做的就是不给大人添麻烦,自己乖乖地在家待着——冯燕芳也不要求她学习了,让她看电视玩电脑放松心情,晚上没人做饭就给她钱,叫她出去吃点好的,但是记得随时报平安。
一中有几个她的朋友听说了消息,打来电话安慰她,冯山月麻木地接,麻木地回应。
她们说,不要太伤心了,想哭的话也可以找我——尽管没有熟到那个地步,但她们仍笨拙地安慰她。
冯山月却钝钝地想着,为什么我一点都哭不出来,也感觉不到伤心呢?
葬礼上,袁向东红着眼眶进门,拉着袁驰对着冯山月和她父母鞠躬,说他会请最好的律师,让犯人付出最大的代价,他家亏欠的东西太多,他会花一辈子补偿。
冯山月忽然注意到,当袁向东对着她爸爸弯腰时,爸爸的脸上竟有一闪而过的松快,连忙抬手去扶他。
曾经郑杰要比袁向东高一头,在重逢后的十二年里,袁向东成了更有实力的那个,说着报恩,给郑杰带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压力。
如今,因为袁向东间接造成了郑海阳的死,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再次倒转了。
郑杰固然是悲痛欲绝的、难以承受的、以泪洗面的,但在袁向东面前,他成了那个占据道德高地俯瞰对方的人。
这甚至减轻了他的痛苦,给了他些许安慰,让他与袁向东之间更加亲近。
人性原来是如此复杂而扭曲的东西。
因为喜欢一个人,反而会跟踪她窥视她,画出不堪入目的画,最后伤害到她。
又或者和一个人既有着深厚的友谊,也存在微妙的竞争,孩子的去世没让他们结仇,反而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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