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来的冯山月》
出生的时候,冯山月比郑海阳要重半斤。
爷爷没说错,她从娘胎里就是占上风的那个,并且如此延续了十八年。
吃奶她吃得多,说话她先学会,上幼儿园之前抢玩具她哥就没赢过,上幼儿园之后她开始展现出头脑上的优势,每天拿到全班最多的小红花,再用小红花从她哥手里换老师发的餐后零食。
后来郑海阳终于意识到一张贴纸并没有香喷喷的小蛋糕划算,反正放学时老师对家长优先表扬的还是妹妹,于是抱着蛋糕不肯撒手,被冯山月一个头槌后抢了过去。
至此,冯山月无师自通了武力镇压。
后来开始学写名字,班上小朋友好奇地问,你们俩怎么不是一个姓,冯山月说我在妈妈肚子里打赢了哥哥,所以我和妈妈姓,他只能和爸爸姓。
老师把这事说给父母听,郑杰听完笑得尴尬,冯燕芳绷着脸说小孩子乱讲话,眼睛却亮亮的,抬手摸了摸冯山月的脑袋。
回去的路上,两位家长拌了几句小孩子听不懂的嘴。
爸爸说,当初让你别这么做,现在外人还以为我们偏心。
妈妈说,我一视同仁,区别对待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最后这场争吵还是以妈妈的胜利告终。
妈妈总是胜利的那个,家里所有人都听妈妈的话。冯山月幼儿园时一直以为大人们结婚前会先打一架,打赢的在家里当老大,而她家里打赢的人那个人是妈妈。
妈妈总是很严厉地管着孩子们吃饭睡觉,读书写字,不许驼背,不许离电视太近,不许把碗里的青菜扔掉。她笑得不多,只有做得足够好才能获得她的笑容,所以她每一次笑都弥足珍贵。
而爸爸的气焰始终被妈妈压一头,轮到他单独带孩子时总是手忙脚乱,只好以“妈妈要生气了”恫吓,才令两个孩子服帖。
两位家长都在国企上班,冯燕芳要比郑杰职级高,人脉也广。逢年过节有下属和朋友拎着礼物来拜访,总会用方言亲昵地喊冯山月小名,说月宝儿以后肯定有出息,冯姐,你这孩子和你一个样,从小就聪明。哦还有阳阳,阳阳又长高了,真可爱。
郑杰在旁边默默地喝茶,也跟着笑,笑容却没那么灿烂。没过几天他说要带孩子回父母家,于是去了爷爷奶奶那边,被人围着嘘寒问暖的就变成了郑海阳,而冯山月在旁边撇嘴。
亲情、友情、爱情,每一段足够深入的关系里总有占上风的那个。从相识起,角力就开始了,像两只手在掰手腕,越是贴得紧,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度,越是因为用了更大的力气。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她和郑海阳之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她最好的玩伴是哥哥,最大的对手也是哥哥。
直到六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冯山月扇了隔壁班那个叫袁驰的小矮个一巴掌。
自此,命运指引这两个家庭相遇,未来的轨迹朝另一条路偏移。
那是学校举办的背诗比赛,站到最后的只剩下冯山月和袁驰。
两人把学校发的唐诗册子从头背到尾,没分出胜负,老师正准备评个并列第一打圆场,冯山月抬起下巴看一眼袁驰,开始背圆周率。
彼时袁驰还是个话唠,又被暴发户老爹宠成了小霸王,见到对方开始念听不懂的数字,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背,冯山月背一段他背一段,背了好几长段,被老师叫停。
冯山月说我赢了,他背的都是我背过的,我比他记性好。
袁驰说放屁,你在乱编,我还能把你编的数字一串一串重复出来,我记性才比你好。
冯山月瞪他一眼,说没见识,这叫圆周率。
袁驰他爹穷人乍富,最讨厌别人说他没见识,袁驰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个词不好,当即搡了冯山月一把,看她长像个洋娃娃,没舍得太用力。
没想到冯山月一巴掌就呼了回去,极响亮的一声,用了过去六年揍郑海阳的全部功力,打完就跑。
台下顿时安静了,老师还没发作,袁驰先哭出了声,边哭边追着冯山月要打回去。
郑海阳本来在看热闹,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他衣服,用动画片主角的语气高喊“不许打我妹妹”。
结果和袁驰打了个半斤八两,还是冯山月跑回来对着袁驰脑门又来了一下,兄妹俩才重占上风。
冯山月和哥哥长达六年的内斗画上句号,从袁驰动手推搡冯山月开始,兄妹俩的战线就此统一,革命情谊空前深厚。
这件事以老师叫家长告终。
四个大人在老师办公室见面,冯燕芳一进门就训孩子,用词虽然文雅,配合她的冷脸却杀伤力极强。
这时,对方孩子的爸爸突然叫出她丈夫的全名,嗓音洪亮,充满惊喜。
当年的初中同学就这样意外地相逢了。
袁驰爸爸小时候穷,冯山月爸爸没少接济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占上风的那个如今只是国企职员,受恩惠的那个却当上了老板。二人各自心里滋味不同,却终究感到几分故人相见的亲切。
冯燕芳的朋友比丈夫多,家里遇到事要找人帮忙时,总是她在奔走。
现在郑杰多了个颇具财力的故友,尽管境遇倒转,也不妨碍他撇开自尊心,抓住机会与人拉近关系。
而袁向东一直记着郑杰的恩情,也颇有回报之意,毕竟施恩总比受恩让人舒服。
再者,他只有初中学历,郑杰冯燕芳在他眼里是文化人,近朱者赤,和人家多学学总没错。
中途还听郑杰说给孩子取名时学了国外的潮流,各随一方姓,袁向东认不全外国地图,也不懂是哪国潮流,只知道文化人自有文化人的讲究,连连点头说好。
三个小孩子还在恶狠狠地瞪着彼此,就听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两家互相对了一番出生日期,袁向东把袁驰一拉,说来儿子,给你山月妹妹道歉。
郑海阳大怒:“不许抢我妹妹!”
冯山月不忿:“他那么矮,凭什么不叫我姐姐?”
袁驰悚然:“我道歉?她打我那么重!”
三个人长达十二年的恩怨从此拉开序幕。
袁驰和冯山月一样,总能考双百分,两家大人每逢见面都要问问孩子成绩,郑海阳是最先被略过去的那个,随后就听到大人们热情地夸赞对方的孩子考了满分,又谦虚说自家孩子是运气好,小聪明。
大人在那儿互吹,孩子们已经杠上了。
冯山月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发现打人的代价太高,自己也要挨训,又被老师斥责女孩子家不该那么粗鲁,也不说心里是否认同,总之先决定改换战术。
她从冯燕芳那儿学会了嘲讽技,主打一个攻心。今天说袁驰是小矮个,明天又说他讲话粗俗,最后还要激将一句谁告家长谁没骨气。
袁驰每逢见面就要被冯山月从头到脚贬一通,回去必定奋发图强狂吃三碗饭,再打两个小时篮球给自己增高,从爸爸那里学来的脏话也戒掉了,誓要从各方面比过冯山月。
至于郑海阳,他已经深谙妹妹惹事家长必定连坐自己的道理,以前是他给冯山月帮腔,后面发现妹妹一个人的战斗力就顶两个他,为了不把袁驰惹哭引来祸患,他成了在中间打圆场的那个。
于是冯山月和袁驰吵两句,又能在郑海阳的周旋之下玩一会儿,玩到两家大人要散场回家了,走之前才想起来互相放两句狠话,要是哪天忘记了,回去的路上还怪惦记的。
三人一边吵一边玩,也有过不少忘记前仇旧怨、笑成一团的时候。
直到六年级的某一天,冯山月叫住袁驰,要和他绝交。
那天是学校的期末文艺汇演,冯山月担当合唱团的指挥,在台上大出风头,活动结束后她心情很好,甚至大发慈悲地决定在合照时拉袁驰一起。
却听到有人议论:“袁驰说冯山月脾气坏人缘差,最讨厌的女生就是她。”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郑海阳转头就走,去隔壁班揪住袁驰的衣领,说我妹妹再怎么样,从没在背后说过你坏话,你有话就堂堂正正地当面说,少来阳奉阴违的那一套。
那是袁驰第一次向冯山月低头道歉。
彼时他已经戒掉了从父亲身上学来的粗口,连话也变少了,隐约能看出日后那副沉默寡言模样的影子。
他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对不起,但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问他原话是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一遍遍重复“我没想和你绝交”。
冯山月第一次如此轻松地在斗嘴中获胜,便决定宽宏大量一次。
后来偶尔回想起他当时的样子,突然发现袁驰低头时可以看到他有很长的睫毛。
第二次道歉在初三。
上初中后,成绩排名不再像小学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凭借双百分考并列第一。
每个年级的第一名往往只有一个,三个人进了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冯山月和袁驰争第一的位置争了三年。
冯山月的世界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更多变化。
从前她对世界的认知总是朦胧的,人情世故的东西听不懂,也不屑听,随着进入青春期,像是从茧蛹里挣破了一个口子,外界的声音与景象清晰起来。
比如家里的两个大人,外人面前怎么看都十分恩爱,私下里却仍在微妙地抗衡着。
妈妈不喜欢去爸爸那边过年,她讨厌那群亲戚用忌惮的目光打量她。有时候亲戚们会对照冯山月和郑海阳的成绩单,无可奈何地叹气,妈妈总在这个时候故意揽住她,露出自豪的笑容,顺便斜一眼爸爸。
爸爸会更偏心哥哥一些,尽管哥哥考不到妈妈要求的分数,爸爸也会给哥哥买新球鞋,再在妈妈生气时拿出给冯山月准备的新MP3,以此让妈妈消气。
爸爸不爱她吗?妈妈不爱哥哥吗?
也没有,只不过冯山月终于意识到,一碗水端平太难,谁都有自己偏爱的那一个,妈妈偏爱她,爸爸偏爱哥哥。
就像上了初中,男生爱和男生玩,女生爱和女生玩。
学校里,同学们开始按性别自动地分成两派,原本和她同仇敌忾的郑海阳开始和袁驰称兄道弟,冯山月不甘示弱,转头找班上女生做朋友。
但是说来惭愧,她的性格的确算不上好,从小骑在哥哥头上作威作福惯了,再加上遗传冯燕芳那副霸道性格,和同学相处的时候难免会起摩擦。
她当着对方的面不肯低头道歉,被朋友单方面绝交了才回去伤心。
妈妈听完她倾诉,皱着眉想了想,说你不需要在这里交朋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进一中的尖子班,再考上好大学,去省会,甚至去首都,去那里结交和你相同水平的朋友。
冯燕芳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去镇上读初中还要走山路,有时候放学晚,伴随她回家的只有山间升起的月亮。
她在月光下走了三年,从农村里考出来,自己挣学费上高中,再到樟市上大专,在这里工作、成家。
回顾过去,冯燕芳最遗憾的是当初没能考上大学,村镇的教育水平就那样,她也不是天才,只是个拼了命读书的普通人。
可她的女儿不一样,冯山月从小就聪明,有着和她一样的好胜心,这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个小地方,和一个她没那么爱的人凑合过日子,甚至逢年过节还要看夫家的脸色。
于是,冯山月没从妈妈那里得到安慰,只看到她板着脸,说我给你和你哥报了补习班,多做几张卷子比这些无用的交际要强得多。
她和郑海阳开始辗转在各科补习班之间,唯一全程同班的只有袁驰,毕竟两家关系好,会共享补课资源。
兜兜转转,除了郑海阳,和她相识最久朋友还是袁驰。
可冯山月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放肆了。
造物主的手在青春期降临,短短几年,少男少女的身躯被飞快地拉长,改变形状。
男生的喉结开始突出,硬硬的骨头撑起肩膀,说话的声音被砂纸摩擦过似的沙哑;女生的身体有了曲线,校服里面穿上内衣,每个月都有几天要拿着卫生巾去洗手间。
连和自己的亲哥哥,在家里都有避嫌的时候。冯山月早上起来出房间时总被妈妈叮嘱要穿好衣服,不许只穿T恤和内裤乱跑,郑海阳也被爸爸教育,夏天回家不可以一进门就脱掉T恤打赤膊,男女有别。
再见袁驰时,他因为变声期而沉默了许多,冯山月也在交友时吃过嘴快的亏,明争暗斗里不再有明争,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顾形象地厮打。
最多是冯山月习惯性讥讽几句,而袁驰要么用眼神否定她的话,要么简短而不屑地“切”一声,自己走开。
暗斗却还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冯山月已经能看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比如,爸爸和袁叔叔见面时总是搭着肩膀称兄道弟,回到家后,却状似无意地提醒冯山月,要考过老袁家的那个小子,给家里长脸。
再比如,妈妈不喜欢她和哥哥收袁叔叔的名牌礼物,把东西拿回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计算要花多少钱去还人情。
青春期是自尊心与虚荣心最膨胀的时候,少年人一无所有,吃穿都是父母给的,只有成绩是自己挣的,学校里的同学如果不讨论成绩,只剩下比较家境。
袁驰家有钱,两家聚餐时,袁向东总是抢着买单,也不管这种行为会给冯山月父母带来心理负担。
在学校里也能听到人谈论袁驰家境,说他家有两辆车,奔驰奥迪换着开,还说他手上那支电子表要一千多,是国外的最新款,樟市买不到,要找代购。
冯山月在这方面逊一筹,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在成绩上更胜他。
初中三年,只计算大考,她比袁驰多拿了一次年级第一。
原本可以是两次,但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时出现了意外。
那天的最后一门英语开考前,冯山月在洗手间里听到隔壁有男生议论她。
一个公鸭嗓笑得很难听,说冯山月是袁驰家的童养媳,从小就认识了,见过双方父母,他还在放学的时候见到冯山月单独上袁驰家的车,谁知道他们在后座有没有牵手,说不定还亲嘴了。
再往后还有更难听的揣测。一些色/情片里才有的脏污词语从那个人口中吐出,冯山月用洗手间涮拖把的桶接满水,拎着出去,走到男厕所门口。
上初中以后,她就彻底退隐江湖,走起了以理服人的路线,同学只知道她说话不好听,没见她打过人。
那个男生根本不觉得冯山月会动手,甚至认为她是女生,脸皮薄,对着她扮鬼脸,说你有本事就进来,装什么纯,说不定早就看过男生的那里了。
冯山月直接闯了进去,一桶水把他浇了个透湿。
紧接着,郑海阳听到动静也赶过来,一进来没问冯山月为什么打人,先冲上去帮她把喊得最凶的那个放倒。
最后是袁驰,他带着教导主任一起赶到,到场后冲上去拉架,“不小心”将那个公鸭嗓绊倒在地上,摔坏他一颗门牙。
参与打架的所有人都缺考了这一门,罚站的罚站,请家长的请家长,道歉的道歉,赔钱的赔钱。
在主任办公室里,袁驰对着那几个男生一字一句说,我喜欢的只有学习,说完后却忍不住转头看冯山月脸色。
冯山月绷着脸,飞快地接了一句我也是,仿佛只要犹豫那么一点,就会在“谁更爱学习”这件事上被袁驰比下去。
袁驰的表情有些复杂,冯山月无暇顾及,她骄傲地挺直脊梁,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心无旁骛学习的人。
冯燕芳欣慰地按着她的肩膀,回去之后告诫她,离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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