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教父被炸死的妻子》
蒙特莱普雷深藏于绵延的群山之中,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重岩叠嶂,苍翠连绵。迈克尔向四面的山望去,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几年来,宪兵的追捕行动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
一个人、甚至一支队伍躲进这大山里,就如一滴水汇入大海。
菲亚特顺着山势驶入小镇,狭窄弯曲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行的小径上,设了足足有一个排的宪兵把守的关卡。
安多里尼出示了一张镶红边的特别通行证,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张,但他被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用。
而安多里尼,又是怎么弄到这张神通广大的通行证的呢?
车辆继续沿着狭窄的街道缓慢前行。
蒙特莱普雷镇犹如战后的空城。沿街的阳台上,老年人面无表情地俯视而下;街头偶尔有孩子在玩闹,但很快就被裹着头巾的女人匆匆抱回屋内。
整个小镇里,看不见一个青壮年男人的身影。除了在每一个街口巡逻的宪兵。
轿车在一排房子前停了下来。
其中一幢漆成鲜亮的蓝色,花园的大门上,栅栏间嵌着一个硕大的字母G(1)。
在西西里,房子的颜色曾与主人的血统息息相关。
几个世纪前,诺曼人偏爱将房屋漆成白色,希腊人钟情于蓝色,阿拉伯人多用粉色与红色,犹太人则喜欢黄色(2)。
然而,千年流转,血缘早已混杂。
如今,人们已无法仅凭一抹墙色辨别先祖血缘。他们都默认自己是西西里人,或者说,意大利人。
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瘦削老人,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忧虑。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但对儿子前途的深切焦灼,让他看起来像是重症室里愁苦等待又一位医生诊断结果的病人家属。
他深情地拥抱了安多里尼,又目光炽热地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仿佛把极大的希望托付给他,却又不敢过于期待。
那是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谨慎与哀伤。
迈克尔注意到,他依旧穿着美国旧款的条纹西装,扎着一条有些过时的美国式领带。
皮鞋早已失去光泽,但保存得相当完好,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细心与珍惜。
他们走进宽敞的起居室。在西西里的小镇上,这样的起居室算得上豪华。
迈克尔看向墙上的相框,正中间的乳白色椭圆相框里,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没有人告诉过他,落草为寇的土匪,罗马征服悬赏一千万里拉的头号逃犯,图里·吉里安诺,竟是如此的年轻英俊,眉眼温和。
他的五官如古希腊雕像,隔着黑白的照片,也能被他身上自信的光芒照耀。
这样的面容与自信,让他联想到他的哥哥桑提诺,心里不由闪过闷痛。
一位老妇人悄然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低声解释道:“这是图里十八岁时的照片。你看他,多么英俊,多么孝顺,他真诚有礼貌,脾气又那么温和,没有人不喜欢他。”
声音虽低,掩不住其中的骄傲与疼惜。
迈克尔闻声回头,身旁的妇人正是吉里安诺的母亲。
与墙上挂着的合照判若两人,妇人脸上暗淡无光,像干枯疲惫的旱地,每一道裂痕都是对儿子的深切忧虑,以及对这个不能善待他儿子的世界的浓烈恨意。
“你是不是来帮助我的儿子图里的?”
她说话开门见山,没有半点寒暄,直接得令一旁的丈夫和安多里尼感到有些尴尬。
迈克尔回以一个真诚的微笑,耐心笃定地说,“是的,我站在你这边。”
他的话给予吉里安诺母亲极大的信心与安慰。
要知道,西西里人几乎从来不会直接表达内心想法。就算是安多里尼,面对迈克尔询问究竟是哪一边的人时,他的答案也是含糊不清的。他说他忠于吉里安诺,但也说无法得罪唐·克罗切。
面对迈克尔,这位妇人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任何一个为难她儿子的人。
唐·克罗切是伪善的毒蛇,本杰明诺神父是瘟神,将忏悔者的秘密出卖给他的恶魔哥哥;罗马当局是卑躬屈膝舔唐·克罗切的懦弱孬种。她对这些卑劣的人厌恶至极,更加痛惜她无辜的儿子。
噢,她可怜的吉里安诺,他是那么的真诚善良,一片赤诚。
迈克尔觉得她很了不起,喜怒哀乐全然表现在脸上。
在他出生成长的环境,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不用猜测,一眼能看见所有的底色。
她这一心为儿子的歇斯底里的模样,难免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他已经一年没见过她了。
不是没有过更久的分别,但从前参军给母亲带去的是骄傲与荣光,现在却只能让她日日为他担惊受怕。
好在,他马上要回去了。
太阳落山了。斑驳的晚霞消散,黑暗吞噬群山。
在老吉里安诺不耐烦地安抚妻子的时候,两个陌生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幢房子。
他们与吉里安诺的母亲拥抱。
年长的一位身材极其矮小,仿佛儿童一般的身高,说是侏儒绝不为过。头发花白,身上穿着考究的西服,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气质儒雅,带着一种不容小觑的威严。
年轻的一位留着两撇时髦的小胡子,皮肤灰黄,和巴勒莫骡车上画着的吉里安诺,穿的是同样的鼹鼠皮裤。他的身上,带着一种阴狠的、残酷的、嗜血的气息。
他们分别是吉里安诺的教父赫克特·阿多尼斯教授以及表弟阿斯帕努·皮肖塔(3)。后者是罗马当局悬赏的二号逃犯,他的人头值五百万里拉。
如果说阿多尼斯教授对迈克尔的打量是克制谨慎的,那么皮肖塔眼里的不信任是那么的不加掩饰,明目张胆,仿佛带着嘲讽与挑衅。
“如果我们把图里交给你,你就能确保他的安全?能保护他免受罗马政府的迫害?”
迈克尔看见吉里安诺的母亲在听到皮肖塔的问题时,眼睛里显而易见的担忧,她此刻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谨慎回答,“我将竭尽全力。我有信心。”
那位母亲因为他的回答松了一口气,皮肖塔却依旧严肃,
“可我没有。今天中午,你把你的计划向克罗切和盘托出,他对你态度不一般。”
花园套房里有他们的人,迈克尔立马得出结论。他立即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他接着道,“我父亲说克罗切会安排把吉里安诺交给我,届时我将会和他一起去美国。况且我只跟克罗切说了其中一项。”
房间里一直没说话的老教授开腔,仿佛想缓和气氛。
他的嗓音与他的个子不符,浑厚动听,是天生的演说家,极具说服力。
而且,他用的并非西西里方言,而是罗马官方纯正的意大利语:
“我亲爱的迈克尔,你父亲的信息也许还没来得及更新。唐·克罗切是图里·吉里安诺的死对头,他不会轻易将图里交给你。能请你向我们透露完整的计划吗?”
老吉里安诺插话,“唐·维托·柯里昂是令人尊重的大善人,我相信他的承诺。”
迈克尔接上教授的话,“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言下之意是,他并不能将全盘计划透露给不知道底细的陌生人。
皮肖塔此时才收起那份漫不经心的嘲讽态度,阿多尼斯教授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是图里的教父,这一点是我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是巴勒莫大学的历史与文学教授,同时也是吉里安诺组织中的一员。这一点在场各位都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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