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和颜悦色、笑意盈盈的帝王,使赫连恒野都要忘记曾经的那句古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怔怔地望着赵谦盛满怒意的眼睛,还未辩驳几句,只听怀抱着袁宁的赵谦双目通红冲着自己喝道:“给朕拿下!”
方才迟迟不见影子的护卫竟在这时皆数出现,将他层层围住,此刻手握无箭之弩的赫连恒野将将醒过神来。
护卫上前将他反手钳住,以他的武力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但他明白,若此刻还手那他就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甘愿被制服的赫连将军宛如一头快要老去的狮子,发出了最后一声近乎咆哮般的嘶吼:“皇上明鉴!臣绝无不臣之心!皇上请您明鉴……”
一个护卫竟难以控制他,身后又快步上前了个护卫,两人这才将他摁倒在地。
“押入水牢!”
赵谦话罢,两个护卫几乎连拖带拽地将这头崩溃的狮子押了下去。
帝王阖上眼,叹出一口冷气,却听怀中的袁宁发出几声痛苦的嘤咛,他紧张道:“爱卿,爱卿!爱卿千万撑住,来人,传太医——”
内侍上前将袁宁小心抱入殿中,太医边擦额角的汗边匆匆跟进,就在赵谦正欲转身随他们一起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男音。
“圣上,请留步。”
盛湛虽面色不改,但步履匆匆仍是出卖了他的心底情绪。
大梁帝心底冷笑,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当初明言告诉了他赫连必死不可,他却还来这为他求情?
赵谦看见他心中烦闷,可转念一想,日后还有用得着这小子的地方,他身为赫连的徒弟若是对赫连弃之不管,也是有损名誉的事。
想罢,只见那少年撩起袍角,冲着自己这头直直跪了下来。
“圣上,赫连将军为国殚精竭虑,绝不可能有不臣之心,此事其中定有误会。”
“此事无需多议,朕已经派下亲兵去赫连府搜查了。”赵谦甩袖,转身步入养心殿中,传向盛湛的声音逐渐缥缈,“你若爱跪,那便跪到结果出来之时。”
盛湛贸然前来是赌在了帝王需民心这件事上。
如今大周之战告捷没出把月,就要用这样没有实据的理由处死立了大功的将军,这会寒了多少黎民百姓的心?
可方才见大梁帝面色自然,难道他另有底牌?
盛湛皱眉,回京之后他连夜加强了赫连府的防卫,几乎将府上布满了他的眼睛,不可能会有暗卫再去布置假证。
裴龙也日日禀报了赫连师父的行踪,他甚少外交,接待客人也少之又少。难道……
贼不出外人之手,贼亦非贼。
天公奏雷以乐,雨如豆,砸在身上生疼。殿外少年分明跪得笔直,背影却给人呈以一种老态,长睫之下,一片阴翳。
-
“相爷。”
小厮推门而入,却见寒食宫宴归来的赫连相一身官服未褪,站在窗前。
月光落在赫连宇花白的发丝间,他伸出苍老的手撤下了顶着窗板的横档,合上窗户,屋中没了唯一光源,一片漆黑。
“相爷,官兵来了。”黑暗中,小厮躬身禀报。
不多时,黑暗中亮起了一道烛光,小厮抬头看去,是赫连相手中的折子亮了。
赫连宇走向桌边,桌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大烛台,每一排上头插满了不少未燃的莲花蜡烛,他举起火折子,火星落在莲花中央。
小厮远远望去,好似花开。
另一边,官兵没有被阻拦,横冲直撞进了赫连将军的院落。王氏本与赫连晓晓叙着话,两人俱被冲进屋来的官兵惊到。
屋外开始下雨,院子里跪了一地仆人,官兵在屋中胡乱翻找。王氏不知夫君出了什么事,但在孩子面前,她定了定心握住晓晓的手,大着胆子问道:“这位公公,请问我家夫君所犯何事?”
带兵前来的内侍望了一眼这两个女子,冷漠道:“赫连恒野涉嫌谋逆,吾辈奉旨搜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什么?!”王氏与赫连晓晓皆发出了惊呼。
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公公,没线索,但在一个隐秘的夹层中发现了一木盒。”内侍接过官兵呈上来的木盒,此木盒乃用檀木所制,盒上刻工精巧,打开来是一幅画,仿得是吴大家吴道子的《鹿图》。
赫连晓晓躲在王氏身后,一眼就看出了那幅画是自己前些日子送给父亲的,可此情此景她根本不敢说话。
内侍沉吟一声,“去拿火折子来。”“是。”
两个官兵左右开弓,将画展开在内侍面前,内侍拿着火折子靠近画作,仔细端详。“这鹿画得倒是精细……”“公、公公!画,画背后有字!”
“什么?”内侍一惊,连忙将画作转面,上头果真露出些许字样来,“公公,是不是……因为火烤?”
闻言,内侍连忙拿过折子靠近画作,背面的字样果然在烘烤之下逐渐显现出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周文!
“怎、怎么可能……”王氏喃喃,美目中满是不可置信,她后退几步跌坐在地。赫连晓晓也呆在原地,这画是她的,有没有这字文她最清楚不过。
可这上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误打误撞,竟发现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赫连夫人,好自为之!”
内侍乜斜着环顾赫连府四周,冷哼一声收起了画卷,带着盒子大步流星步入雨夜之中。
待内侍官兵离开,跪在院中浑身湿透的大丫鬟连忙起身去扶王氏,“夫人,地上凉,快些起来。”王氏呆滞的双目,兀自流下两行泪道:“夫君,夫君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谋逆!”
听着身后王氏嚎啕大哭,赫连晓晓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向来被下人道蛮横蠢笨的她,方才电光火石间,竟将一切都捋顺了。
这幅鹿图是她所画,父亲他虽在大周起兵打仗,但他向来不爱舞文弄墨,周文也不会是他所写。除了自己和父亲,这幅画经受手的第三者只有那个人——
盛清。
-
“公子,官兵走了。”
屋外大雨淋漓,屋内灯火通明,盛清一身白衣胜雪坐于桌前,他抬手执壶分茶,茶水冒出腾腾热气。
“知道了,下去吧。”盛清端起杯盏,轻嗅茶香,轻声吩咐道。待茶微冷,香茗即将入口时,屋外响起了尖利的女声,“盛清,你出来!”
盛清像是料到如此,放下手中温热的杯盏,推门款款走出。
比起他的温润如玉,君子无双,在雨中奔跑至此的赫连晓晓仿若一只落入茶汤里的鸡,发髻散乱,妃色长裙满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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