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得颠三倒四再熟悉不过,耳边无尽是浪花翻涌。眼前漆黑的无底洞浮现出指甲盖大小的光斑。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是小小一点,月是夜空中忽明忽灭的烟头;
沉没海底所眺望前空,看见的究竟是蛋糕还是月亮——俞平立刻被惊醒过来。
周遭环境不是一般熟悉。灰扑扑的石板地,墙角结着蛛网,顶上吊下几只电灯泡。
又在柴房。
俞平挣扎了下,动弹不得,又扭着肩膀,才发觉手脚都被草绳捆扎住了,嘴里也堵着布条,心里竟踏实不少;原来不论蛋糕亦或月亮都是他见识过的,并非海妖为他编织的一场梦——记挂什么!
沦落至此,记挂什么麻霆君!俞平再被自己吓得不轻,忽地想起上月——上月叫嚣要回枢城的,莫非不是他自己心中的呐喊?这时徒然存了几分真心,又莫非真是沾上了麻霆君身上的傻气。
他眼睛耳朵被柴房关着,嘴被布条堵着,心跳得愈是激烈,跃出来一般,一下下往遥远的天边去了。
好不容易耳畔重新被虫鸣占据,冷静下来,勉强吐掉了嘴里的布条,细细思索在前厅种种,最后是那佣人害他。可他在鹭镇上早是笑话了,若是取乐,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人必然是有求于自己的,甚至见不得光。麻公馆大部分人物心地善良,俞平在麻公馆不至于碍了谁的眼,只想得出今天来客的缘故,偏偏下手的又是麻家的佣人——往下再没有头绪。俞平心一横,正要喊叫,却听见外面脚步声不断,姑且按兵不动着。
先前小莓实在无法与谈文翡相处,不一会哭丧着脸求郁蕙心安慰。她没了散步的心思,郁蕙心也不愿继续消磨时间,无奈谈文翡貌似有事相求;
考虑到他们曾经关系,麻霆君不愿竖在中间,主张带小莓去餐厅等开饭。他不愧是底下有一群妹妹的,小莓眼里他比谈文翡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不止,雀跃地跟在他身后走了。
阳光灿烂照出两人心思昭然若揭,谈文翡同郁蕙心间隔两拳的距离,挑三拣四,来到柴房旁。
柴房边上更是荒芜,杂草丛生,星星点点洒着红色野果。谈文翡心思慎密,手才捞到柴房门锁,郁蕙心的嗓音顷刻传来:“你真是亏心事做得太多,除了你,哪有鬼来敲这里的门。”
谈文翡便收回了手,笑道:“以防万一。”
郁蕙心不满道:“遭人听到就听到了,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我真是要问你,凭玉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也不着急?”
谈文翡显得从容太多,道:“比起凭玉的死活,我更加好奇他是什么时候看上那位霆君的。我们从未听他提起过,怎么就单告诉了你。”
“一个不关心自己亲弟弟性命的冷酷之人,有什么值得倾诉!”
“你别担心他了。他眼光好懂,心思不一定。”
谈文翡笑得晦涩,郁蕙心身上寒了几分。
郁公馆在谈公馆下风口。谈家兄弟之间的争斗,纵使她不想研究,风也吹了些过来。文翡与凭玉的暗涌,是为一只翡翠扳指而起的;近年她和凭玉走得近,又有悔婚约在先,不免对谈文翡抱着敌意。
谈文翡倒是一概大度地忽视了。正是知道她心中如何,他开口道:“你每天在宴会上听旁人讲悄悄话,不如来问我。”
郁蕙心道:“我有什么话好问你!你和凭玉恨得太远,就算你否认,我凭什么断定下毒手的不是你。”
“蕙心,你知道,我向来不屑于说谎。”
谈文翡嗤笑道,“我是和凭玉关系不好不差,但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至于要他性命。”
郁蕙心嫌他太道貌岸然,刚想把扳指的事情与他撕破,却看见谈文翡手上戴得满满当当;
她好些日子前见到严太太,严太太又添了新玩意,沉香珠串上装翡翠平安扣,一粒赛一粒绿。凡有那般绿的都是顶级货色,意义净是人赋予的——一串沉香木上藏匿多少春天,至于“整座枢城的春天”,不去计较也罢。
谈文翡打小在她手里锦衣玉食惯了,孔雀见了照旧逊色几分。什么扳指,什么宝物,兴许真是聚会上自诩名流之辈过嘴瘾,谈文翡可不兴“东宫娘娘烙大饼”一套。
郁蕙心脑海中杂乱,忽然被她拨开一片,道:“严家势头不如以前,你妈妈呢?会不会是严家在幕后主使的。”
谈文翡道:“她要是出手,我只会有行一一个弟弟。”
提起谈行一——谈文翡不免多说了几句:“我们之间分成两派,行一两边都处得太平,谁也不得罪,最后坐享其成就行了。”
郁蕙心便道:“看你和他关系不错,没想到背地里这么说他。”
谈文翡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行一是很讨人喜欢的。”
兄弟之间猜透了,唯独剩一位大小姐。谈皎是郁蕙心不忍心怀疑的,每每回想起少女时期,免不了谈皎的黑色裙摆;谈皎又是无理由的苍白,像是摆在暗处的俄国瓷娃娃。
“怎么不说她?”
……郁蕙心十五六岁要逃婚,独自跑去伦敦,先跟船去香岛,再搭飞机。谈皎还来码头送过她。那天海鸟都扑闪着黑色的翅膀。往后塔桥上风一吹,郁蕙心才想起那是乌鸦。
后来乌鸦掠过她的肩头——郁蕙心始终哑着。谈文翡等不着回音,也不作声,许久才道:“谈皎更不会害凭玉,她能够有今天,纯粹是拿凭玉作威。”
外人以为谈家里二爷同四爷咬,没想到是与大小姐打。郁蕙心才记得要看他。他再道:“我家以前为了保护凭玉,确实把他塑造得叫人害怕。枢城每年都有来我家面前叫板的,拿他下手,回报最可观,说不定是什么毛头小子用他立威。”
郁蕙心迟缓道:“有这种人?”
“凭玉上次回家,有人来家门口堵他,一定要和他出去看电影。行一教他滚都不要出去讲,否则便宜了那人。谁知道那人很是执着,在门口守候了一天,最后凭玉出去叫他快滚,他才走了。”
谈文翡笑了笑缓和,劝郁蕙心道,“你不用太为他担心,我反而觉得是天赐良机。”
郁蕙心才开小差,立马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谈文翡说这样的话?她道:“怎么成好事了?”
“他命大才是好事,要是他过几个月真能够回来,能用什么人,除什么人,一概看清楚了。”
谈文翡道,“何况谈皎已经替他开始下手,他只用坐享其成。我告诉过你吗?谈皎早就到广东了。那里的事务有很多都是凭玉的名字。”
光来几只乌鸦翅膀,够把郁蕙心扇得鬼迷心窍,禁谈文翡这么一说,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是和谈皎斗坏了!两个人皆不成人形,全心扑在谈家有限的家业上,逐渐变成两个怪物。怪物是面目可憎的,谈文翡有时却挺可靠。郁蕙心心里乱麻似的斩不开。
“所以——”她顿了顿,“凭玉到底是死是活?”
谈文翡耸耸肩,道:“我真的不知道。”
又道:“不过他姐姐没着过急,我想不是很严重。”
郁蕙心同他无话再讲,抬腕看了眼手表,表盘上镶一圈钻,午时格外晃眼,她再拿手挡了挡,才看见时间,道:“你若是没别的话问我,我们应该走了。”
谈文翡却道:“我前阵子在香岛,顺手给你弟弟买了颜料,不知道是不是他常用的。都放在家里,改天带他来点一点。”
郁蕙心瞪他一眼:“自己送到郁公馆门口。”
“我想你说得对,我是该偶尔抽空关心身边人物。”
“没安好心。”
餐厅里冷盘上了两圈,正摆着热菜,一群人等他们来了才肯开饭。小莓面前的盘子里沾着几滴蜂蜜,必然是偷吃了一块桂花糯米藕——为看上去对称,偷吃的是两块。她朝郁蕙心心虚一笑。
席间大多是筷子打架的声响,小莓和郁蕙心偶尔说几句悄悄话,没有人光顾谈文翡。他们既然不在意冷清,麻霆君也管自己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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