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更静了。
府里如今都听说,大姑娘正在和夫人抢管家权,就是谁也没想到,大姑娘会堂而皇之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相逼。
季氏一身素色衣裙,端坐上首。
她容貌秀美,哪怕只是脂粉薄施,也难掩动人风姿。
顾知灼与她目光相视。
季氏进门时,顾知灼也就六岁多,她管了这么久的国公府,手底下收拢了不少忠心的管事嬷嬷,把持着内院。
守孝的这几年,兄长跟着叔父驻守在北疆,她在府中,被捧杀地无知娇纵,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跟个睁眼瞎似的。
上一世,噩耗连连,她甚至都反应不过来,以至于步步失了先机。
“母亲。”她含笑道,“是账目还没有清理好吗。”
她笑得可爱,颊边露出了两朵梨涡,姿态上毫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态度。
“灼姐儿,”季氏朝她招了招手,亲昵地把她叫到身边,温言道,“不是母亲不让你管家,只是你从小到大,从没有学过这些。连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你都没能认清,这如何上手?这样吧,我每日理事的时候,你过来听听,等过些日子,再接手也不迟。”
她语气温婉依旧,就像一位真心为了女儿在考虑的母亲,见顾知灼没有支声,她又说道:“花木房不错,先给你管着,好不好?”
花木是府里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一了,没有油水,管来管去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季氏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含笑道:“咱们花房里今年养出了好几株姚黄和醉杨妃,品相都极佳,等过几日,你带去宫里,就可以在皇后娘娘的花会上独占鳌头了!”顾知灼愚蠢,又爱张扬,最喜欢露脸的事,用花会做鱼饵,应当能说动她。
“是,母亲。”
顾知灼屈膝应了,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内管事们大松一口气,大姑娘这么大阵仗的来讨要管家权,她们还以为府里会有一场明争暗斗,结果,夫人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
大姑娘还是太嫩了些。
季氏一脸欣慰,说道:“万嬷嬷,你把花木房的账册拿来。”
她说完,顾知灼抬手就把季氏手上正在看的账册拿了。
“这不是……”
季氏刚要说话,又忍住了。
账册在顾知灼的手中翻得极快,一页一页,几乎每一页都停留不到三息。
这哪里是在看账!而且顾知灼从前连账本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吧?季氏嘴角微弯,她端起茶盅,慢悠悠地用茶盖撇着茶沫。
顾知灼把账册翻完了,她啪得一声合上,幽幽叹声道:“母亲看来并不擅管家。”
什么意思?
“一月,府里统共采买了一万两千斤柴炭,共计二百八十两白银。
“去岁十一月,府里采买了三万斤柴炭,三百二十两白银。
“大姑娘。管着采买的是白昌家的,她出言道,“今冬大寒,备下的炭火不够,临时加买了些,炭火还涨了价。哎,这日常开销,年年都是不一样的,价钱时时都在变,您不当家是不知道。
顾知灼问道:“往年,三万斤柴炭能过一冬了吗?
“能。白昌家的道,“所以,奴婢就按例买了三万斤炭,谁料,今冬连连大雪,备下的炭到十二月中就用完了,京城里的炭火都卖完了,只能去别地买,价钱就贵了。是奴婢疏忽,没能把差事办好,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这也不能怪你。季氏温言安抚道,“天有不测风雨,乍暖还寒也非人所能预料的。你管了采买五年,从未出过岔子,我是看在眼里的。
白昌家的抹了把眼泪,感动连连:“多谢夫人体恤。
顾知灼打断了她们的主仆相得,面不改色道:“去冬一季,安国公府用炭共三万一千斤,宁王府用炭三万五千斤,定远侯府用炭两万八千斤……
“咱们府人口最少,三房去冬更是没在府里住过,呵,这炭用得倒是比哪家都多。
白昌家的面色一僵,眼神有些游离,她咽了咽口水:“姑娘,一月买的有些多了,炭没有全部用完,这不,平日里还要用嘛,炭这东西是放不坏的。
“收哪儿了?
“收、收庄子上了。
“恰好我也闲着,你带我去瞧瞧。
季氏打断了她问道:“灼姐儿,你怎知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笑容得体道:“母亲若不信,咱们一同去安国公府问问。
季氏没说话,她疯了才会去安国公府问他们一年用了多少炭。
“白昌家的,走吧!马上要入夏,这一万多斤的炭,万一没有存放好,天一热,冒个火星什么的,就不好了。
顾知灼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双凤眸锐利的仿佛能勘破她的内心,白昌家的支支吾吾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所以,炭没了?顾知灼的声音陡然一厉,“还是,一月压根就没采买过,这银子你给贪了!
白昌家打个激灵,扑通跪了下来,脱口而出道:“姑、姑娘……奴婢是一时起了贪念,奴婢知错了。
顾知灼在季氏的下首坐下,她单手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慵懒闲适。
“仅这炭火一项,一冬就贪了二百八十两白银。她摇了摇头,叹道,“五年的采买,账还能算得清吗?
白昌家的
垂着头,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季氏,见夫人一脸的愠色,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怎么就被大姑娘给惊着,认得那么快呢!
季氏放下茶碗,几滴茶水溅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她的语气里略带了几分不快,说道:“灼姐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三十板子,发卖。”
白昌家的突地抬起头,先是一阵暗恼,又冷笑连连,也就几百两银子,就要发卖自己?大姑娘的脸未免也太大了。
季氏摇了摇头,不忍道:“灼姐儿,白昌家的固然有错,但咱们身为主子,当待人宽和,不要总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这三十板子岂是好受的。”她的声音冷了几分,“更何况,白昌家的一家子都在府里,你把她卖了,要让他们夫妻,母子分离不成?”
“如此,实在枉造罪孽!”
“你戾气太盛,喜怒无常,该当反省了。”
果然,夫人是想保下白昌家的。内管事们都没有任何意外。
白昌家的面露得意,她是夫人的心腹,大姑娘想拿她来立威,也得看夫人答不答应!
“母亲说得是。“顾知灼欠了欠身,紧接着,话锋一转道,“就是吧,太祖皇帝当年曾同时腰斩了三十位贪腐官员,他们中最多的一个也就贪了二百两白银。母亲是觉得太祖在妄动杀念,需要反省?这话,您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外头,那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
季氏眸色幽深。
顾知灼慢悠悠道:“女儿也就这么一说,如今是母亲管家,女儿自当听母亲的。”
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底下白昌家的,还有一众神情各异的管事嬷嬷,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母亲说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季氏:“……”
白昌家的是她的心腹。
季家在前朝是大族,簪缨世家。
但是,太祖和先帝两代君主压着季家人不准入仕,如今也就只剩下“书香门第”这四个字,当年她的陪嫁不多,陪房更少,白昌家的不是她的陪房,而是她一手提拔从顾家的家生子中提拔起来的。
要是她连白昌家的都护不住,府里以后还有谁肯再听她的,怕是都得倒向顾知灼。这么一来,她和顾知灼的这场交锋,就彻底输了。
她必须得保住白昌家的,只有这样,府里的才不会人心涣散。
季氏捏住了袖口,有了决定:“灼姐儿,白昌家的在府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罚半年月例。”
白昌家的心中大定,赶紧磕头:“奴婢认罚!”
她暗暗朝顾知灼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目光,大姑娘想用自己来拿捏夫人,可是,夫人是谁?继母也是母,
单单一个孝道压过去大姑娘只能老实听话。
半年月例而已算不了什么。
季氏又含笑道:“至于这采买
白昌家知情识趣地说道:“奴婢一定会教好大姑娘。”
季氏满意点头:”如此甚好。白昌家的你就当是将功赎罪好了。”
“是夫人。”
两人一唱一搭听得琼芳都气坏了让一个奴婢来教导府里的大姑娘这简直就是在把大姑娘的脸面往地上踩。
大姑娘若是应了以后这些个得脸的管事嬷嬷谁还会把大姑娘放在眼里!
琼芳忍不住去看那些内管事们就见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很是恭顺实则全都在用眼角的余光朝这里打量。
“夫人真心贴心入微”有管事嬷嬷奉迎道“大姑娘是该好好学学的。”
“采买门道多白昌家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是呀大姑娘您不知道这府里的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
琼芳差点想暴粗口晴眉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别出声。
“万嬷嬷。”
季氏示意万嬷嬷把采买的对牌和账册交给顾知灼。
顾知灼没有接。
季氏沉沉地盯着她也不说话。
论孝道自己是她的母亲。
自己只当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她又能如何?告自己大不敬之罪?不她不会这样的罪名是会迁连全府的。
季氏气定神闲这一回她非得打压下顾知灼的气焰!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是谁能在这个镇国公府里当家做主!
“我听母亲的。不过呢……”顾知灼一个眼神飘向了跪在下头的白嬷嬷似真似假地说道“今天这顿打她若是挨了老老实实地跟着牙婆走白昌家的还能保下一条命来。如若不然……”
顾知灼的面上含笑说得不紧不慢但每一个字又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我掐指一算不出五日您必会打死她。”
“灼姐儿!”季氏眉头紧蹙张口训斥道:“你一个好好的闺阁女子成日里神神叨叨成何体统!”
“母亲您不信?我也给您算上一卦吧。”顾知灼从袖袋里拿出了罗盘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突然“哎呀”了一声她抬头看看季氏的脸又低头看看罗盘作势掐算了几下又慢慢摇了摇头。
季氏嗤之以鼻可还是被她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母亲您呀罪孽深重。要不好了!”
“放肆!”
季氏一拍茶几茶碗跟着一阵抖动琥珀色的茶水四溅了出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
上这完美无缺的微笑愠怒道:“顾知灼你简直失了管教!”
顾知灼优雅地抚了抚衣袖从容道:“我这一卦不会错的。对了母亲您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妹妹?”
季氏的瞳孔急缩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微些变化。
“卦象显示您报应快来了许是会母债子偿。”
“够了!”季氏愤怒地嘶叫着“来人带大姑娘回凌霄院好生反省反省。”这话的意思是禁足。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出门!”
“你不知孝道出口狂言……”
“夫人!夫人。”
一个小丫鬟匆匆地闯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小丫鬟的脸色满是惊慌:“四、四少爷他、他被马车撞了。”
什么!
季氏猛地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看顾知灼嘴唇半张半合。
厅堂里的内管事们也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万嬷嬷见状代她问道:“四少爷怎么了?”
小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道:“四少爷想从后门溜出去婆子不敢拦结果他一出门就被一辆送菜的马车给撞倒了头上出了好多血。”
顾知灼轻叹道:“母债子偿。”
季氏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她想也不想提着裙子就往外头冲身后是顾知灼笑吟吟地声音:“母亲走好我去禁足了。”
季氏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顾知灼目送她走远起身道:“诸位都散了吧。”
从头到尾顾知灼都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采买账册只在经过白昌家的的时候偏头看了她一眼居高临下。
内管事们惊疑不定一时间静得不可思议。
出了端福堂晴眉蹦蹦跳跳地跟上:“姑娘您怎么知道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清亮的眸子在阳光中顾盼生辉。
“哦我瞎说的。”
啊?!
“反正他们也不会去问呀。”
顾知灼只记得当年最冷的那个寒冬公子府上也用不到三万斤的炭。
她还记得上一世白昌家的许是吃到了甜头刚入八月在炭价最低的时候她就采买了大量的炭。
就和大多数的高门府邸一样镇国公府的后头也有一条巷子巷子里住的都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白昌家的把炭火堆放在了这条巷子的小杂院里足有几万斤。后来某一天突然走了水这么多炭烧得旺盛极了一下子就把整个后巷烧完了一半死了上百人全是被活活烧死的。
晴眉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问道:“那四少爷。”刚刚大姑娘像是刻意在引导他从内院溜出门。
“他印堂发黑最
近几天会很倒霉。
反正也不累及性命,顾知灼没拦着他去倒霉,他也该受点教训了。
“那五天后,夫人真会打死白昌家的?
顾知灼笃定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话:“会。
她抬着下巴,骄傲道:“我这神算子,卦无一失!
“……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凌霄院里飞奔了出来,咯咯笑着,一把搂住了顾知灼的双腿。
顾知灼俯身把她抱了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柔和了:“阿蛮,你是来找大姐姐玩的吗。
“鸟。
阿蛮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她说话还生涩的很,大多数的时候都连不上一句话,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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