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迷蒙,寒云暗涌。正福殿的十二连枝灯忽明忽暗,火树银花在夜雨中嗡鸣,凉意顺着螭龙盘绕的灯柱蜿蜒而下,将三虎衔环的灯座染成琥珀色。
成昭远指尖抚过最底层的灯盘,那里凝着前夜溅落的参汤,此刻在烛火映照下,犹如生母朱氏被缢死时滑落的泪水。
“喀哒——”
第二层横枝上攀缘的猿猴微微颤动,前爪奋力伸向面前的虚空,仿佛要挣脱缠绕颈间的白绫。
成昭远瞳孔骤然收缩,恍惚看到数只猿猴的眼珠齐齐转向自己,黑曜石镶嵌的眸子泛着冷落的幽光。
雨打窗棂的声响骤然如乱箭破空。落在第三层灯枝上的鎏金凤鸟振翅欲飞,衔着的灯盏随风摇晃,居高临下地碾碎了皇帝的影子,斑驳碎片渐渐化作高祖武皇帝征袍翻卷的模样。
“陛下,该添灯油了……”
内侍的声音惊得顶层灯盘骤暗,成昭远怒喝:“滚!”
慌乱脚步声匆匆远去,成昭远蓦然抬头,望见灯柱上的螭龙在烟霭之间舒展鳞爪,腾云驾雾般扶摇直上。
十二盏残灯金光大作,犹如生长在海上仙山的扶桑神树。最顶端的仙人灯盘冷不丁哔剥作响,他终于看清骑鹿仙人托举的不是灯火,而是朱氏暴睁的眼睛。
他踉跄起身抓住那仙人,却被狰狞鹿角刺破了掌心。血珠顺着层层叠叠的灯枝滚落,飘散在每盏灯盘里,凝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月。
凉风穿过镂空的雕花叶片,呜咽声里裹着陈年呓语:“桃符……苍天不公啊……”
朱氏的指尖在虚空抓挠,丹蔻脱落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成昭远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绫绞上秀颈。
子夜传来一阵阵爆裂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正福殿掀垮。
十二连枝灯轰然倾塌,金铜螭龙在地上游走,猿猴捧着血月般的灯盏叩首,凤鸟从云端跌落尘埃,仙人在烟气缭绕间含笑回首。
满地狼藉中,成昭远蜷着腿缩成一团,他看见垂落的桐叶化作囚笼,十二只灯盘里坐着十二个幼年的自己,正迎着长姊手中的短刀倚门而望。
暴雨在黎明时分戛然而止,值夜内侍战战兢兢地入内,发现皇帝蜷在倾倒的灯座旁,衔环的金虎獠牙咬住寝衣下摆,金砖上冷却的灯油流淌出诡异的形状。
“陛下!陛下!”
惊呼声猛地将梦魇撕裂,成昭远翻身呕出酸水,瞥见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更衣时他突然僵住,低垂的中衣领口不知何时沾了片血痕,犹如一柄利刃刺进他心口。
“取酒来!”他大呼。
内侍捧着鎏金银盆跪倒在地,有人大着胆子提醒道:“陛下,今日朝会……”
他话音未落,赫然被皇帝赤红的眼瞳骇住。
颤抖的水面映出成昭远颈间青紫指痕,那是梦中朱氏的双手,十余年过去仍在索命。
他伸手抚上脖颈,战栗得几乎要窒息。半晌,他掬起银盆里的水,掌心传来的温热,刺得新添的伤口生疼。
众人赶忙服侍皇帝盥洗,特意将领口拉高,勉强遮住了颈上痕迹。
成昭远步出正福殿时,脚步仍有些踉跄,冕旒珠串在阶前积水倒影里绞作一团,恍如挂在古刹外一团团褪色的彩幡。这身素服压得他步履虚浮,前往太极东堂的回廊转角处,佩剑不小心撞上廊柱,刮落了柱上红漆。
殿外虎贲羽林金甲凝着水珠,剑戟在晨雾之间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瞬,恍惚是十二连枝灯树间静默的铜猿。等候已久的百官公卿,因皇帝到来而稍稍打起精神,耳畔回荡的礼官唱报声,也平添了几分尖锐的生动。
成昭远摩挲着御座扶手的裂痕,指尖滑腻的触感,有些像昨夜横流的蜡泪。朱杳娘的低语忽然在耳畔响起,一声声地只是在唤他小字。
“司州来报,去岁晋主宇文夫人卒,即周主宇文盛之女也……”主客曹郎的嗓音忽远忽近,沉闷得如同泡在陈年药渣里。
成昭远盯着面前的御案,奏疏上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清,脑海中昏昏沉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脖颈。
“……晋主追恨,辍朝十日,赠皇后玺绶,加谥曰敬哀皇后,附葬云中……”
冗长的奏报如惊雷劈落,成昭远不由得张大了眼睛,素服下的手指突然收紧,生生掐进御座扶手里,一时竟觉不出痛。
主客曹郎意犹未尽,冷不丁被上首的皇帝打断。
“她为何能追封皇后?”
主客曹郎顿了顿,拱手道:“陛下,夷狄不知礼数,妄加追谥,只是个名号罢了。”
见对方似乎会错了意,成昭远颇有些烦躁,咬咬牙咽下喉间腥甜,想起生母被一具薄棺送回吴郡的枯骨,如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或许连块像样的灵牌都没有。
成之染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上首的皇帝沉默不语,眉宇间似有悲思萦绕。
“陛下?”孟元策高呼了一声,冷不丁将成昭远拽回现世。
他怔愣地看了孟元策半晌,直看得对方额角细汗涔涔。幸而周士显出来为他解围,径自揭过这一节,朗声道:“先前杖罚之事,虽有旧规,却繁重琐碎,主事之人相互推诿,难以明辨。倘若皆有其实,则受罚者不堪重刑,倘若不依规矩,又非设罚之意……”
成昭远突然抬起手,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周士显犹豫了一番,索性缄口不语。
“朕只是突然记起,早逝的生母,还没有名分。”
没人敢打听他生母是谁,岁月烟尘里的陈年旧事,也并非人人都知晓。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周士显话锋一转,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追封之事关乎国体,臣请为……”
话未说完,他忽而瞥见成之染冷彻的目光,余下的话生生断在喉咙里。
玉阶上传来一声冷笑,成之染“哦”了一声,道:“陛下难道忘记了,她为何会早逝?”
她缓缓侧首,对上了成昭远的视线:“一个被高祖赐死的罪妇,要什么名分?”
朝臣的抽气声中,成昭远的脸登时失了血色。他嘴唇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道:“她……她不过是爱子心切……”
“陛下难道当真不明白?”成之染的声音陡然凌厉,“你可敢对朝堂诸位说,那罪妇到底做了些什么!”
成昭远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望着长姊眸中不加掩饰的怒火,倏忽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日,朱氏的哀嚎在将军府回荡,七岁的自己只能远远站着,甚至不敢泄出一丝啜泣。
可是,明明他已经不是那个七岁稚童了。
“前尘往事,已不可追,”成昭远喉咙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干涩,“如今她是皇帝的生母,皇后的追谥,是她应得的。”
“难得陛下孝顺,”成之染冷笑不止,素服掩映的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可陛下不要忘了,之所以坐在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你是高祖的长子,一个被废弃的罪妇,不配做高祖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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