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昌殿垂落十二道素幡,随风鼓荡间被悲声浸染。台城九门的金钟齐鸣,八十一声闷响有如龙吟,久久回荡在金陵溽暑中。
巡城的金吾卫步履铿锵,金戈相撞惊飞长街上的鸟雀。南市胡商匆匆将酒旗摘下,抱起葡萄酒瓮藏好,深红的酒液顺着青石板缝隙流淌,在国丧告示下凝成血滴。国子学生涌向宣阳门,素绢裹着的书册在风中翻飞。年轻郎君跪诵祭文时,蝉鸣与暑热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世间一切哀毁的声息。
铜鹤香炉的余烟扑在成之染身上,男女老少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成昭远在灵前长跪不起,瞥见她皂靴碾过满地白麻,忽而伸出手将她抱住。
那一双与成肃相仿的凤目盛满了泪花,哽咽道:“阿姊……阿姊去哪里?”
成之染俯身摸上了他的脸颊,对他们姊弟而言,这动作着实有些陌生。她已经许久不曾端详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无声无息道:“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她怔怔地走到殿门前,庭燎火光中满目缟素,魂幡割裂的月光里,隐约响起盛暑的宛转莺啼。
她心中一片荒芜,周身已筋疲力尽。
————
黎明时分,太极殿犹如虎踞。熹微晨光穿过重重素幡的间隙,在殿内玉阶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罗。
成之染身着重孝,素履缓缓落在金砖上,一步又一步,登上了玉阶。
御座扶手上的裂隙映入眼帘,她早就听老臣说过,这是当年权臣卢彦作乱,一刀砍在御座上留下的痕迹。指尖轻触时,檀木的温润渗入指腹,恍惚是往日成肃让她拟诏,玉玺盖上黄纸的触感。
成之染不由得一晃神,仿佛看到业已逊位的魏王白衣凛然,正端坐其上,深沉如水的目光,如同窗棂中透出的日影。
“阿姊。”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许是整夜啼哭的缘故,那嗓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成之染蓦然回首,成昭远立于阶下,抬首望着她。
金砖倒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素缟麻衣遮不住眼底深痕。
成之染收回的手虚虚落下,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阿姊,”成昭远再次开口,目光扫过她方才触碰的御座扶手,喉结微动,道,“父亲说,苏氏的血脉,将立为储君。”
“我记得。”成之染答道。殿中的素幡掀起,光纹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成昭远紧紧盯着她,眸光动了动:“天就要亮了。”
成之染居高临下,麻衣拂过御案上的龙纹,她说道:“桃符,愿你做一个有道明君。”
太极殿低垂的素幡在风中翻卷,殿中将军齐齐推开殿门时,金光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太常柳访苍迈的声音从满殿啜泣之间飘起,东郡王成雍奉遗诏踏入殿中。
成昭远立于御案之前,玉圭在掌中沁出冷汗。成之染侧首望着对方微微战栗的指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被小马驹追到她怀里的孩童。
二十年倏忽而过,彼时的二人,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柳访将传国玉玺呈上,玉玺一角刺眼的裂隙,正是前朝代代相传的残缺。
“跪——”
绵延缟素如同翻滚的白浪,从太极殿荡开丹墀下,青阙流云间甲士铮然列阵,兵戈相撞声消弭于朝光碧空。
殿中的成雍颤颤巍巍地抖开遗诏,成肃亲手按下的玺印如今已洇成殷红。
“谨遵大行皇帝遗命,恭奉太子即皇帝位。百辟庶僚,各奉尔职,谨事新帝,勿有懈怠……”
含悲的嗓音被溽风扯碎,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中,成昭远缓缓落座,挺起了脊背。
大殿外明光灿烂,犹如铺设了满地黄金。
他的长姊沉默地端坐下首,正是在先前监国理政的位子。她的脸上寻不到泪痕,唯有枯槁的目光幽幽投向远方。
————
江陵城的蝉鸣聒噪不休,南郡王成追远脚底生风,一把夺过了金陵使者进呈的加急文书。
“大行皇帝崩”五个墨字渗过麻纸,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底。
“殿下!”夷陵县侯刘和意上前将人扶住,年轻的南郡王抖若筛糠,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圣上他……”成追远张了张嘴,眼泪止不住地流,“回京!回京!”
刘和意读罢诏书,高呼道:“备舟!”
成追远脚步虚浮,惶急地扯下身上锦衣。玉带从腰间滑落,镶铸的金钩在青砖地上刮出白痕。
南郡相顾岳捧来的素麻丧服被疾风卷起,罩在成追远尚未卸下的鱼鳞甲外。
城门开启时,疾驰而出的成追远倏然回望,护城河波光粼粼,浮起的死鱼翻着白肚,犹如一道起伏不定的孤舟。
一行人浮舟东下,昼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金陵时,却被拦在皇城外。
宣阳门铜钉映着残阳如血,刺得成追远眼眸发酸。
守将拱手一拜:“请殿下解剑。”
成追远神思不属,解下佩剑递出时,忽而又紧紧抓住:“尚未到台城,为何解剑?”
守将道:“奉太平长公主之令,大行皇帝丧期,片甲不得入。”
听闻“大行皇帝”四字,成追远猛地一抖,松了手,望着深邃城门内巍峨殿阙,险些又落下泪来。
延昌殿的飞檐在暮色中犹如铁铸,二十七昼夜檀香浮动,袅袅青烟结成一面巨大的网罗。
殿中的素绸帷帐低垂,裹挟着楠木梓宫在阴影之间浮沉。烛火明灭时,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银鼎吞吐的烟霭如灵蛇游走,缠上琉璃瓶里萎谢的槐花。
居中香几上一座博山炉,两侧银烛投下的光晕里,铜炉凝结着水银似的冷芒,如同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成追远跪在灵前,膝下金砖缝里还嵌着药渣碎屑。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吞没。
“五弟节哀。”成昭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的面容一如往昔,成追远忍不住放声大哭,哽咽道:“阿兄!父亲他……走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这样了……”
成昭远朝灵前投去一瞥,道:“大行皇帝戎马一生,殚精竭虑,再造太平。他譬如北辰,你我留不住的。”
又听闻“大行皇帝”,成追远才恍然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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