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济棠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土墙潮湿,撑起茅草枯黄的屋顶,檐角还耷拉着几缕草茎。门板也已经很破旧了,沈济棠先看了一眼身后的陆骁,抬手轻轻叩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驼背的妇人,粗布的衣裙,上面缀着补丁。
见到门外的二人,老妇人神色犹疑,直到注意到趴在陆骁背上的男子,那双浑浊的双眼才骤然一亮。
张母激动地唤道:“阿佘!”
“没有大碍。”
沈济棠解释道:“刚才他在街上香瘾发作,我先施针让他睡下了。”
“……阿佘、阿佘又偷偷跑出去了吗?”
张母的目光瞬间担忧起来,想到儿子或许又出去惹了祸端,一时手足无措,陆骁却在一旁尴尬地笑笑,连忙插嘴:“夫人,还是先让我们进去吧,进去再说。”
闻言,张母也迅速反应过来,引二人进门。
沈济棠瞟了陆骁一眼,当即看破他的意图,轻挑起眉头,没说话,脸上却明显挂着几丝轻嘲的意味。
陆骁觉察到了她的神色,有些无奈。
“你那什么眼神?”
他颠了颠背上的张佘,替自己找补道:“八尺高的大男人,换你背小半个时辰试试。”
不过,虽然过了嘴瘾,心里却仍有些被看扁了的感觉,颇不是滋味。
沈济棠也不接他的话,似笑非笑的,甩着空落落的两条手臂迈过房门,像是故意而为之,背影十分潇洒。
“……”
陆骁欲言又止。
以前竟没看出来,这人还挺幼稚。
张母颤颤巍巍地推开东侧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陆骁终于进屋,俯身将张佘安置在靠墙的那张木板床上,甩了几下酸涩的胳膊,开始和沈济棠一起环视着这间狭小的里屋。
卧房里,乌青印花的床帐子已经褪了色,边缘褴褛,应该是被抓碎的,床榻的下面还有几道拖曳的划痕。
还有一张木桌,也已经很旧了,裂了许多条细缝。
半碗凉透的汤药摆在上面,凝了一层油花,让人看着有些不适。
张母站在一旁,攥着衣角,看起来嗫嚅难言:“敢问,二位是?”
陆骁:“路过。”
“谢谢二位恩人出手相助!”
张母连忙俯身行礼:“……阿佘一定是又在外面添了麻烦,都怪我,刚才一直在柴房忙活着,没能看管好他。”
说着就要跪下,被陆骁眼疾手快地拦住。
“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
他客气地说,又一指身旁的沈济棠,故意奉承道:“还有什么事,尽管问这位心地善良的林姑娘就好,她是大夫,医术高深。”
沈济棠正在观察桌子上残余的香灰,突然被点到名字,轻轻瞪了男人一眼。
张母望向沈济棠,心中惊异。
张佘的瘾疾像一场生不如死的噩梦,日日围困缠绕着他们母子二人,此刻张母看着沈济棠,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大夫!”
张母上前,急切地哀求着:“……我问遍了梧州城的大夫,开过好些方子,但都没能把阿佘治好。为了治他的病,家里如今也已经粮米耗尽了……可是还是没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地看着他发疯。”
“等家里有了余钱,我一定会付了您的诊金,能否请您救救阿佘!——”
老妇人的眼睛里血丝纵横,紧紧抓住了沈济棠的袖口,枯枝似的手已然饱经风霜。
沈济棠迟疑了一下,刚想伸出手,陆骁却将指节先一步卡进两个人交叠的衣袖间,虚虚地托起张母的手肘,先让她松开了沈济棠的袖子。
“夫人,您先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就是。”
陆骁微笑,搀扶着张母,余光瞥见白衣女子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异色。
沈济棠垂着眼,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问道:“那些开过的方子,可否找给我看看?”
“好,好!”
张母的眼睛一亮,连声道:“家里还有些剩下的药材,我一并找给您。”
说完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去了柴房。
沈济棠目送了老妇人伛偻的背影,随后转头看向陆骁,眉头轻挑:“你又在折腾什么?”
“嗯?”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沈济棠挽起袖口,遮住了张母刚刚留下的污痕:“手,莫名其妙的。”
陆骁瞬间了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老人家难免激动,我担心你不喜欢与人亲近。”
“我没有洁癖。”
沈济棠打断了陆骁的话,平静开口:“下一次,不要自作主张。”
陆骁一愣,笑了笑:“抱歉。”
他忽然也思考起来,沈济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冷漠,厌世,不近人情?陆骁虽然未曾清楚过,但也不是平白对她有这样的误解。
在桐花镇的那些日子,她不怎么与人交谈,除了那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孙言礼,也不会有人主动去亲近她。真要让他仔细去描摹记忆里沈济棠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也总是她不染纤尘的衣衫、素色的帕子,还有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睛。
“刚才在屋外的时候,你说张佘的症状不太对劲,是哪里不对?”
陆骁换了话题,又问道。
沈济棠用帕子拈了些香灰,裹起来放进口袋里,随口回答:“现在说不清楚。”
陆骁见到她的举动,忍不住笑了一下:“真要救他呀?”
沈济棠反问道:“不然呢?”
陆骁还在笑,往沈济棠身边凑了凑,陪她一起看那堆香灰:“不是之前说了不救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
沈济棠面无表情:“少在我面前卖弄,滚。”
陆骁:“……”
说句玩笑话,碰一鼻子灰,陆骁在心里骂了一声自讨没趣。
在镇上时,百无聊赖,他总爱看孙言礼的笑话打发时间,然而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和那位缺心眼儿的少爷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正想着,沈济棠又开口了:“在京城的时候,你们收缴过扶灵香吗。”
这女人刚骂完人,这会儿看着倒像个若无其事的体面人一样。
陆骁实话实说:“嗯。”
沈济棠:“你见过?”
陆骁:“这倒没有。其实这案子以前是不归我管的,去年国舅爷在西岭养私兵,我忙着替皇上——”
他抬手,“手起刀落”,做了个弑颈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解释:“刘成瑾,你知道这个人吧?”
沈济棠回忆了一下:“不知道。”
“就是那天晚上,被你和你的朋友弄死的那个蠢货。”
陆骁说着,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沈济棠是带了那位身姿清瘦的女子一同离开的,于是顺口问道:“对了,一直没有再见过那位姑娘,她去哪里了,还好吗?”
沈济棠别开视线:“与你无关。”
“行,不问了。”
陆骁对她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心想那位女子与沈济棠,或许也只是暂时的同路之人,便没再追问。
他继续说道:“总之,记不住也正常。刘成瑾把自己作没了,我算是他的上司,所以烂摊子自然而然就甩在了我身上,不过乌衣署最近又收缴了一批扶灵香,你要是愿意跟我回京城,说不定能给你几眼。”
沈济棠瞥了他一眼,冷言冷语:“青天白日的,有的人又在做梦了。”
“哎,那看来是不愿意了。”
陆骁靠在床柱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无所谓,反正等我们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也应该早就被他们烧干净了。”
“为什么?”
“因为留着麻烦。”
陆骁说:“在有些人眼里,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当然得以绝后患。”
“皇上允准你们这样做?”
听到这话,陆骁轻笑一声:“当然了,你以为乌衣卫是什么?”
沈济棠歪了歪脑袋,准备洗耳恭听。
“只是名头听着吓人罢了。”陆骁缓缓地说:“办的都是圣旨上的差事,不该我们管的,多看一眼都是催命。”
然而,这话刚说出口,陆骁就后悔了。
他原本只是想让沈济棠明白,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给皇上卖命的,没那手眼通天的权势。
如今前朝动荡,情势复杂,扶灵香一案必有隐情,既然有了要合作的意思,那么有些事情,当然还是两个人之间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的好,别总是遮遮掩掩。
——也别总斜着眼睛瞪人。
冷冰冰的,像是恨不得马上就掏出刀把他捅了,吓人。
但是看着面前的女人就这么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骁不禁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凝重了些。
他开始回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那话说得,是不是有一点儿太可怜,太无助,太身不由己了?
陆骁怕沈济棠说自己矫情,一时不知该干什么,静默之中,见她回过神来,依旧是那副冷寂的模样。
“果真是走狗啊。”
沈济棠幽幽开口,说出了自己沉思良久的结果。
陆骁:“……”
所以自己刚才到底在纠结什么?脑袋有毛病一样。
张母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见到二人仍留在屋中,松了口气,将两碗白水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恩人的,委屈二位了。”
老妇人窘迫地笑了笑。
陆骁没什么讲究,端起碗喝了一口,笑道:“谢谢夫人。”
张母点头行礼,然后把药方和剩下的几包药材一并交给了沈济棠:“林姑娘,这些就是前几个月大夫给阿佘开过的方子,刚用药的那几日确实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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