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门,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酒坛,元夕早就见怪不怪,每年这个时候,师父都会拎上一坛酒和一包荷花酥,坐在未名山的山崖边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才会醉醺醺地回来,好几回元夕还看见他眼尾通红的样子。
元夕将荷花酥搁在桌上便退了出去,沈夷之适时掩上房门。
“吱呀——”迎面掀起一阵狂风,将草庐的房门再次推开,元夕扭头瞥了一眼,却见沈夷之正抱着双臂身形瑟瑟。
方才在山脚淋了月半造的雨,她的衣裳还未干,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到底是元夕头次养的爱徒,担心她染上风寒,元夕转头就钻进自己的木屋里找了件干净衣裳扔给她。
沈夷之倒没急着换衣裳,只是兀自抱着那粗布衣裳发愣。
元夕伸长手臂在她眼前晃了晃:“冻傻了?”
“你先出去。”
“哦。”
元夕挠了挠鼻子,讪讪地走出木屋,门是虚掩着的,因此她能十分清晰地听到屋内沈夷之换衣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沈夷之拉开系带、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是闷闷的,沈夷之穿上粗麻衣裳、将及腰的长发从衣领中挽出来的声音是沙沙的。
元夕倏地一怔,纳闷起自己为何要乖乖听沈夷之的话,她们二人皆是女子,又无需避嫌。
“水禾换好了,进来罢。”
元夕不悦地闷哼一声,推开半却木门,侧身走了进去。
清早的日光从木屋的小窗透进来,恰巧洒在沈夷之身上,暖色的日光下,沈夷之虽然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却仍旧掩盖不住面庞的极致精美。
她向元夕走近了两步,身上属于元夕粗布衣裳的清冽林木气息便扑鼻而来。
元夕一惊,望着美得不可方物的沈夷之说不出半句话来。
许是在山脚下月半捣乱弄出的倾盆大雨洗去了沈夷之脸上俗气的铅华,她本来的面目得以呈现。
沈夷之原生的眉毛很浓,眼里仿佛闪着碎星,当称得上一句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嘴唇薄而不风情,使元夕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目之间透出一种旁的女子所不能及的英气。
想到这里,元夕的目光便又不由自主地游移到沈夷之的胸前,那里仍是一如既往的贫瘠。
大概是被盯得久了,沈夷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自在,没被头发遮挡住的半边脸透出红晕。
“水禾脸上有东西?”
少女低眉垂目,雌雄莫辨的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元夕揺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看你生得好看。”
“师父也生得好看。”
沈夷之没由来的话让元夕登时大脑宕机,她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只执拗地说了一句:“还未行过拜师礼,你暂且叫不得水禾师父。”
沈夷之的脸上漾开笑意,如水面上漾起涟漪,在人心上荡起一圈圈的水波。
因师父还未回来,沈夷之算不得羡仙山的大弟子,元夕闲来无事,便想着先为她搭建一所住处。
地址容不得沈夷之自己做主,便按照元夕自己的心意建在了她的木屋旁边。
元夕动用法术搬运木材期间,沈夷之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师父能教水禾什么法术?”
“你想学什么水禾都能教。”
“比如?”
元夕来了兴致,脚尖一点飞向树梢,居高临下地望着沈夷之,道:“比如御风、御剑、腾云驾雾,总之不用再靠双脚苦呵呵地赶路。”
沈夷之难得又从小大人的架子里跳脱出来,她仰头看元夕在山林间跳来跳去,笑得前仰后合,元夕问她笑什么,她便如实回答:“师父你好像一只猢狲。”
元夕:“……以后不会说话就少说。”
“好的师父。”
元夕拉下脸,从树梢上一跃而下,继续闷不吭声地埋头搭建木屋。
仙仙山被广袤的海域包围,若是赶往冀安还是用飞的快,沈夷之身为一介凡人不会任何术法,水禾只能再次拔出发钗,化作一柄巨剑。
第二次御剑飞行,沈夷之显然熟稔了许多,水禾拉着她的手一用力,她便轻巧地跳上了剑刃。
飞行在深不见底的黑海之上,沈夷之绷紧了身子不敢往下看,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水禾与沈夷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质子私逃,你就不怕晟宁找冀安兴师问罪?”
“这世间早就太平不了几日了。”
“晟宁与冀安要战?”
“还有黄泉碧落。”
水禾心中一惊,良久说不出话来。
昨天才在晟宁城中见过那样繁丽祥和的景象,转眼间却得知两国即将开战的消息,水禾心里仿佛梗着一根小刺,感到莫名的失落。
水禾见过战场的狼烟和篝火,知道断壁残垣的画面是怎样的,鲜血的味道于水禾来说也并不陌生。
可水禾不能插手凡间战事。
虽然从未亲眼见到过,但听师父说,这世间存在着一种名为规则的东西,万物皆有定律,不可轻易违背,若是水禾以一己之私打乱了世间的秩序,便会引来规则之雷,彼时,世间万物将被水禾牵连,引来灭顶之灾。
只有隐忍,方可保全大局。
沈夷之见水禾不再言语,兀自说起了有关冀安皇都的事情。
冀安城中有个无相宗,乃是内敛克制的修行教派,据沈夷之说,无相宗清心却不避世,入世却不名利,多年来只专心致志做着一件事情——占卜下一任国君。
“冀安国君不是世袭的?”
沈夷之轻轻摇了摇头,道:“只要被无相宗卜算出是下一任国君,不论乞丐或者国相,皆可做冀安国君。”
“真是稀奇。”
水禾听到身后的沈夷之发出一声好听的轻笑,说:“原先水禾也觉得稀奇,可历来占卜当上国君的人无一不是治国有方。”
一个大国信奉天意到了如此地步,一定与巫术脱不了干系,水禾暗叹其中必有隐情,抿着嘴不再言语了。
眼看着前方云雾缭绕处隐隐地显现出古城的轮廓,水禾御剑停在城外,与沈夷之一同过了城关。
沈夷之走在前面领路,水禾跟在后面左顾右盼。
晟宁民风淳朴,城内住着的大多是普通的凡人,可冀安不一样,街道上行走的皆是精怪、异兽和修行者,光是和月半一样的蛟龙,水禾都见到过两三条了。
赶明儿水禾一定要把月半也拉来冀安城中遛一遛。
水禾正想着,倏地又想起沈夷之初次见到月半的蛟身时吓得不轻的样子,冀安城中精怪子民繁多,按理说,沈夷之早该见怪不怪了,又为何会被区区月半吓成那副模样。
水禾心中好奇,跨步跳到沈夷之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冀安城中蛟龙这么多,你昨日怎会被月半吓到?”
沈夷之一怔,连步子也停滞了一瞬,水禾一时没刹住,撞上了她的后背。
她的个子与水禾相仿,这一撞,水禾的鼻子恰好磕在了沈夷之的后脑勺,水禾吃痛,弯腰捂着鼻子哀嚎起来。
“不碍事吧?”
沈夷之将水禾扯到路边,半蹲下来查看水禾鼻子的伤势。
“你的后脑勺可真硬啊。”水禾伸手拍开沈夷之的手,兀自揉了揉自己的鼻头,还好只是有些泛红,并没有撞出鼻血。
沈夷之充满歉意地对水禾笑了笑,说:“等到了皇城,水禾让最好的医师给师父看看。”
她一口一个师父喊得亲昵,直喊得水禾没了脾气。
“罢了罢了,还不如水禾练功受的伤重呢。”
“师父大人大量。”
“你还没回答水禾的问题呢。”
沈夷之站起身,敛了面容压低了声音道:“知道为何冀安皇都凡人那么少吗?”
水禾不解,摇了摇头。
“这皇城之中的异兽和精怪,皆是用凡人做成的。”
冀安皇都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祥和安定。
水禾心中大骇,从未听说过还有可以将凡人转化为异兽的秘术。
将寿命短暂的凡人变成不死不灭的异兽,难怪千百年来冀安城都毫无变化,因为从始至终,治国的人都是同一批。
水禾忽然感到背后没由来地一阵阴冷,扭头看去,却并无任何异常。
这地方不妙,还是早早离开得好。
水禾正兀自想着,沈夷之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水禾向她脸上望去,却见她面无表情,仿佛刚才肚子发出怪声的人不是她。
沈夷之耳尖泛起的绯红出卖了她。
水禾不需食人间五谷,可沈夷之毕竟是个凡人,从昨天到现在,她似乎只吃了一块荷花酥。
“饿了?”
“有点。”
水禾掂量了两下长袖中的钱袋子,还是决定带沈夷之吃些便宜的。
沈夷之领水禾进了一家极其普通的面馆,面馆很干净,只是铺子内没有日光,只有几支白烛燃着,青天白日的,却让人没由来地感到有些压抑。
水禾给沈夷之点了碗素面,自己要了杯清茶。
等了片刻,清茶没送来,沈夷之的素面却先送来了,水禾伸头瞄了一眼,顿时怔住。
这哪里是素面,简直是低配版满汉全席。
各种山珍海味整齐地码在破旧的瓷碗中,鲍鱼、干贝、鹿筋应有尽有,在沈夷之面前堆出了一座小山。
浓烈的鲜香味扑鼻而来,水禾眼馋,伸手把小二喊了过来,道:“再来碗素面!”
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水禾心心念念的素面,水禾抬头瞥了眼沈夷之,却见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动一筷子。
莫非是面中有古怪?
水禾警惕地环顾四周,抬手正要拔出头上的素钗,却听楼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水禾抬头,却望见一双与沈夷之极其相似的眉眼。
他的好看比沈夷之少了些攻击性,唇边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一下晃了水禾的眼,水禾的大脑登时宕机,脑海中浮现出两个词来。
宽敛如水,温润如玉。
那人穿着月白色长衫,袖口和衣襟处绣有繁丽的暗纹,眉目如岚川一般,见水禾朝他望去,更是将面前的一把折扇扇得风流儒雅。
坐在水禾面前的沈夷之忙不迭站起身,对着那人喊了一声:“哥哥。”
难怪二人长得如此相像。
沈夷之的哥哥并不理会她,兀自摇着折扇下楼踱步到水禾面前,水禾的目光追随着他,想要看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如果水禾猜得不错,阁下该是仙仙山上的人物罢。”
他说话时依旧轻轻扑扇着那柄折扇,将他身上清幽的药草香气带到了水禾面前。
好端端的冀安世子,身上为何会有如此浓烈的草药味道,水禾多留了个心眼,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水禾虽在这世间难逢敌手,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水禾不了解他,若是他使下三滥的招数暗算水禾,只怕水禾的胜算并无多少。
师父曾教水禾与凡人相与多留些心眼,水禾一直牢记在心。
他见水禾不说话,又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怪水禾礼数不周,水禾是沈夷之的兄长,名叫未阳。”
沈夷之。
未阳。
一月一日,当属阴阳。
先是无相宗卜算历代君主,后是都城之中遍布由人转变成的异兽,最后再到两个世子的名字……使水禾不得不多想。
“叫水禾仙仙就行。”
水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同未阳打哈哈,一边伸手将沈夷之拽到身前帮水禾挡住他。
“前日水禾路过晟宁,碰见你阿妹被人追杀便顺手救下,原是想到皇城之中拜访,却碰巧在这里相见了。”
水禾出口解释,却对要收沈夷之为徒的事只字未提,眼下还未搞清楚状况,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未阳依旧不看沈夷之,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水禾的眼睛听水禾讲话,待水禾讲完,他才挑眉轻笑,虽笑得绝世无双,但那笑意里却饱含着赤裸裸的轻蔑。
“阿妹?在下并无妹妹。”
“可……”可水禾分明听见沈夷之叫你哥哥,还不待水禾一句话说完,沈夷之就径直走向未阳,在他面前两步的位置单膝下跪。
“愚弟有错,当日情况紧急,水禾为逃出深宫换作一身女儿装扮,实在有损冀安颜面,还请兄长责罚。”
水禾站在一旁,听得眉心出了汗。
捡来的美女徒弟,竟然是个男儿身。
水禾还停留在晴天霹雳般的重大打击中,却见清风不扰片叶不沾的未阳“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那折扇内有玄机,竟然在未阳的手中化作一柄短刃。
未阳面不改色,将短刃扔到沈夷之面前。
冰冷的兵器撞击到地上,发出如冰块撞击般的清脆声响,直叫人惊得指尖一寒。
平白刮起一阵穿堂风,将面铺里搁着的白烛吹得烛影恍惚,沈夷之跪在地上的影子被烛影映照在身后的地面上,不断缩短又拉长。
水禾此时才明白为何唯有这家面铺里放着白烛。
未阳恭候多时,分明是要沈夷之有来无回。
如那日水禾所见的一样,即便是赴死,沈夷之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他伸手去拿面前泛着冷光的短刃,脸上连一丝犹豫和害怕都没有。
原本只是沈夷之的家务事,要杀要剐也与水禾这个外人无关,可水禾心里却无故生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怜爱来。
水禾拿起桌上的筷子向地上的短刃掷去,水禾在这支筷子里注入了灵力,原是想将那只短刃投碎,可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白影。
霎时间,筷子化作粉末,原本搁着短刃的位置空无一物。
再抬眼,却见未阳手里攥着那把折扇,在手心里来回摩挲。
沈夷之依旧在地上跪着,声音不卑不亢,道:“谢兄长不杀之恩。”
“你该谢谢你的师父才是。”
未阳躬身在方才仙仙和沈夷之待过的方桌上坐下,叫小二来把那碗豪华的素面撤下去,换成了一壶上好的清茶。
水禾正纳闷未阳怎会知晓水禾要收沈夷之为徒的事,未阳却忽然冲水禾招手,要水禾同他一起坐下喝茶。
“请坐。”
水禾记挂着仍旧挺直背跪在地上的沈夷之,伸手要拉他起来,可他一拂手挣脱了水禾的手,固执地低着头盯着面前那一寸小小的地面出神。
臭小子,水禾还没怪他男扮女装欺骗水禾的事情,他却这样拂了水禾的一片好意。
水禾心里窝火,不再管他,兀自在未阳面前坐下了。
未阳将折扇放在桌上,伸手为水禾斟了一杯茶,他的手很白,骨节分明,仿佛白玉一般。
桌上摆着的是一套初雨牧童的白瓷茶具,模样考究,入手升温,并不是这样朴素的面馆能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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