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场升堂审案注定会显得不伦不类。
作为主审的县令安道平许久不发一言,陪审的一府提学战战兢兢,宁王殿下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他身旁的六公主和身后的侍从们个个面容冷肃,而那位传说中的宁王妃,面上倒是平静,但她的手却在不停地摩挲着横在膝上的宝剑,令人无端生畏。
唉……许忠泽暗叹一声。他今日也特地穿上了官服,甚至把和亲队伍中的文官全部带到了县衙。可现在看着宁王妃这副黑风煞气的样子,身旁的同僚纷纷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就连他也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宋君谦自然也感受到了身旁这人几乎无法抑制的杀气,他伸出手轻轻拍了她,以作安抚。随后对着长风一摆手:“让奉剑带着她们上堂吧,你再去把她们的父兄也一并带上来。”
长风应了一声,就走下了公堂。不过盏茶的功夫,他和奉剑并十几个衙役就将人都带到了堂前。
这两拨人的待遇可不相同,女子这边有奉剑提着剑站在她们身旁,俨然一副撑腰的样子,林文辛更是命平安给她们安排了椅子,让其余女子也在一坐着等候。
长风那边可就没那么温柔了,这些自诩老实忠厚或者在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男子全部被绳捆索绑,一脚踢跪在公堂上。没轮到的也都像被赶小鸡儿一样赶到旁边,瑟瑟发抖。
这样的对比太鲜明,不仅围观的百姓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似的噤了声,就连被许忠泽硬拉过来围观的文官们也都变了脸色,有那想要暗地里说两句不像话的,奈何此刻县衙内外鸦雀无声,他要是一开腔就太过明显了,只好强行把头撇开,眼不见心不烦。
许忠泽脸上也有几分不自在,他是个正统文人出身,平日里最讲究礼法,何曾见过这等倒反天罡的景象?但是一想到跪着的男人做下的恶事还有那些无辜女0.子所经历的,终究还是只暗自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宋君谦倒是很满意这样的场面,见躺下跪着的这一家男丁中有一位年及弱冠穿着襕衫的儒生,当即便是一挑眉,朗声开口:“台下所跪之人中莫非有我大炎学子?”
王仁成自从被这帮凶人带到县城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得知是因为那个不孝女惹出的祸端后更是指天画地的骂了许久,暗恨那帮人怎么没把她玩死,省得还要让他丢这么一会人!可事已至此,真碰上了不讲理的刀剑,他还是缩着脖子做人,从被带上公堂后就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此刻听到一个王爷询问自家儿子是不是读书人,他当即就觉得腰板直了不少,头也敢抬起来了,声音也多了几分自豪与底气,甚至连胸膛都略微向前挺了挺:“启禀王爷,小儿景文自幼开蒙,如今在书院跟着夫子读书,已经取得了童生的功名,明年就要试一试考秀才了!”
他语气中的自豪实在是刺痛了站立在一旁的王兰芳的心,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阵阵刺痛的胸膛,垂下眸子,嘴角满是苦涩:原来她的弟弟已经要下场考秀才了啊……看他们这个样子怕是已经忘了,他求学考取功名用的可都是自己的卖身银子啊!
“呵,倒也算年少有为,”宋君谦听了这话没忍住拍了拍手,虽然语气不咸不淡的,但话倒是句好话,这下不止是王仁成,就连王景文脸上也没忍住有了几分笑意。
可惜没等他们欢喜个一时半刻,就话音一转:“不知你现在在那个书院求学啊?”
王景和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心中有些发慌,牙齿都在打颤:“启禀王爷,草民,草民在郊外的定文书院求学。”
“哦,定文书院啊。”宋君谦拖长了调子,脸上却仍旧笑意盈盈,只是下一刻就面容一肃,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定文书院的山长何在,还请到堂前答话,若是有此人的夫子也一并前来,好好上前看一看这位吸着姐姐的血、吃着姐姐的肉,花着姐姐的卖身银子,一路刻苦上进、求取功名的好学生!”
前日他便让平安摸排了今日要受审的人中可有读书人,并将他们求学所在地的夫子或者山长一并请到县衙门口受审,这不,现在不就用上了?
定文书院山长和夫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又不敢违逆,只好捂着脸埋着头往前走:要说他们在此地执教十数年,对庵堂之事一无所知那是假话,只不过法不责众,县城里的百姓俱是这样,他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被宁王当众点破,他们两个人当真是又羞又气、无地自容。
而早在宋君谦喊破他们家所做之事的时候,王景和就浑身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了地上,跪都跪不住,脑海里只剩下:完了。
他的师长因着他的缘故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自然无心再去管他,只是对着宋君谦等人行礼:“草民参见宁王殿下,各位贵人。”
“呵,二位都是桃李满天下的德高之辈,何须多礼。”
“岂敢、岂敢。”
“王爷这话真是羞煞草民了。”
听了宋君谦阴阳怪气的一番话,两人更加羞愧,脸红的好像要滴血,头都不敢抬一下。
“二位当得的。”宋君谦语气更加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早就听闻定文书院的大名。前几日在郊外就见识了贵书院不少在庵堂里虔诚供佛的香客,今日又有王景和这样孝悌两全的学子。贵书院人才济济,世所罕见,两位夫子何须自谦呐?”
“王爷……”两个人羞得脸都快熟了,连站都站不住,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行了,今日叫你们前来只是做个见证,定文书院的账我会让楚州的提学慢慢和你们算”,宋君谦看他们这副鹌鹑样儿心里腻味,直接摆摆手让他们站到一旁,转而又看向了王仁成父子:“王仁成,今日我把你带到县衙内,你可知为了何事?”
“小民,小民知晓。”王仁成显然也被他这神来一笔扰乱了心神,他有些心疼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儿子,心里不知第几遍怒骂那个讨债的女儿,恨不得她立时就死了。甚至心里对宋君谦也很是埋怨:不过就是一个丫头片子,这些年他们县里多少人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这位王爷多管闲事要去掘了他们老百姓的财路,还将这些早就不干净的丫头带回城里!
自家这个讨债鬼也是,既然经历了这种事,就应该登时投了河保全家族的名誉,竟然还巴巴的写了封信让自己去接她回家!呸,也不想想他们大王庄这二三十年可曾有过从那种腌臜地方接回来的女儿!
这下可好,招惹了这个爱管闲事的王爷,当众下了景和的面子,连带着书院的夫子也颜面尽失。有这么一遭也不知道日后景和的青云路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恨!哪怕知道有宁王殿下在场,自己做不了什么,可仍旧将拳头攥的死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眼睛更是恨不得将王兰芳灼出一个洞来。
王兰芳又不是个死人,自然是发现了他的恨意,心里一时间竟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刚被卖进莲花庵时,她是恨的,恨自己那样哭求,爹娘仍然决意将自己捆住了押上了车,甚至都不及她走远,就笑呵呵地数起了她的卖身银子。
等到进了莲花庵被那些人百般羞辱调教时,她又惧又怕,夜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求神拜佛的希望爹娘能把她接回家,或者干脆一道霹雳让她重新投胎才好。可真到了被男人压在身上、掰开大腿时,除了疼了那么一下,她心里竟然也起不了什么波澜,什么憎恶、什么羞愧通通没有了,心中只剩下一潭死水……
这些年,她早就流尽了泪水、吃遍了苦头,就连爱恨都已经磨平了,就只剩一副躯壳麻木的活着。
宁王殿下送来纸笔让她们给家人写信时,她原本是一笑置之的,可不知是受到那些情真意切、涕泪涟涟的姐妹们感染,还是心中深藏的那点期待,她竟然也简短的写了一封家书。
毕竟她的家就在大王庄,距县城很近的,离莲花庵也不算远……
只可惜她最终等来的只有一封断绝关系的书信。
一刹间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久违地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恨,因而在宁王殿下派人询问可要与他们对簿公堂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可真到了现在,看着原本在自己印象中威严高大容不得半分忤逆的父亲和从一出生就被捧在了手心里,被寄予厚望的弟弟,绳捆索绑的跪在公堂上,唯唯诺诺的像两只冬天的鹌鹑时,她心里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不少。
她站在公堂上,转过身子,俯视着这对父子,没有说话。看着王仁成被她的目光冒犯,肃起了脸,还想摆出一副严父的气势,却在看到她脸上的嘲弄时陡然色变,想要发怒却又顾忌着宁王殿下,窝窝囊囊的别开了眼时,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把我卖了,是为了王景和……”
“胡说什么东西!你是我生的,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家里过不下去了,让你做点贡献又怎么了?你还好意思将景和牵扯进来,丧了良心的小畜生!”
王兰芳的语气并不重,甚至有些平淡,可王仁成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蹦高,他嘴里翻来覆去骂着小畜生,重复自己是她的父亲,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那架势恨不得要吃人。
可王兰芳仍然表情平淡,她没有理像是疯癫了一样的父亲,只是看着王景和的眼睛:“我其实并没有多恨你……”
小时候的父母其实对自己也不错,或者说整个大王庄对十五岁之前的小姑娘都是娇养着的,王景和有的自己基本上也有,吃穿住行都差不了多少,甚至就连他去蒙学上课,自己也会跟着村里的夫子们学习认字。这样的日子,放眼整个大炎,也是无数女子梦中才有的好日子自己怎能不知足呢?
可谁曾想到他们做的这一切只是想要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呢?
男儿读书认字是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她们这些女孩儿认字却是为了讨好男人,做一朵解语花!
凭什么?
在那件事还没发生之前,王景和从小就跟在她后面,像个跟屁虫一样姐姐、姐姐的叫个没完,自己脑子笨,学不好先生教的诗词,他从学堂回来后连作业都不写,就拉着自己逐字逐句的教。每逢山间地头有什么好吃的野果子也从来不会忘了自己的份,甚至有一回从学堂回来了还抱着自己哭鼻子,说他今日学了一篇叫作《氓》文章,以后一定要擦亮双眼,帮自己挑一个人品好的夫婿,他永远是自己的依靠……
想到这儿,王兰芳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别开脸眨去眼中的湿意重又对着王景和开口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
“阿姊”王景和浑身一颤,没忍住轻声唤了一句,刚要说些什么却又被王仁成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书院的夫子们只能指导你的学问,却改变不了你的品行。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大王庄所有人的潜移默化,是王仁成的言传身教……”
王兰芳顿了顿,看向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王仁成,轻嘲道:“王仁成,你没教好你儿子,你害了他!”
“你放屁,你这个脏心烂肺的小畜生,你黑了心肝,满嘴的胡话!”王仁成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养了自家儿子这么一个读书苗子,常常为此自得,平日里连腰杆子都比别人挺几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沦落了风尘的女儿指着鼻子骂教子无方,真就是被戳中了肺管子,当下连公堂上的官爷们都没顾上,破口大骂了起来。
王兰芳看他发怒,反而笑意越甚,她转过身双膝跪地对着宋君谦磕了一个头:“宁王殿下,民女被亲生父母卖入虎狼窝中,受尽了折辱,而我的父母兄弟却拿着我的卖身银子,吃饱穿暖、求取功名。民女心中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毕竟生养了我一场。如今我只当王兰芳已经死了,那卖身的银子也偿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只盼着殿下能为我做主,让我与他们彻底断绝关系,从此生老病死,再无瓜葛”
这话一出,宋君谦还没说什么,王仁成先蹦了起来:“反了,反了你了,你一个丫头片子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爹的吗?”
在他心中,只有自己不认这个女儿的份,哪有当女儿的不认他这个爹的?这难道不是挑战他这个做父亲的权威吗?
这话也实在是过了些,坐在公堂上的提学和站着的文官们俱都是眉头紧皱:往小了说,这是他们父女间的私事,可要是往大了说,大炎以仁孝立国,这个女子说得这番话简直就是掘他们的根本啊!
不成,这事不能让宁王殿下胡闹!
从开审到现在一直坐在位子上一眼不发的周提学暗地里一咬牙,准备站起来向宋君谦谏言,可他的屁股才抬了一半,林文辛那冰冷的眼神就向他刺过来,连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了过来,
他僵着脸,维持着将起未起的姿势,良久才一狠心对着宋君谦深施一礼:“王爷,下官认为此事不妥……”
“周大人无需多言,本王心中有数。”宋君谦知道他要说什么,懒得听这些废话,直接一摆手将他堵了回去。
若是可能,他也想遂了王兰芳的意,可自古以来断绝父子关系、脱离家族,无论是否事出有因,传出去总是小辈更受别人讲究,真论起来,可能还要吃点苦头。
这群文官的性子他自认了解,绝不会坐视这等事情发生,有他们在,自己也不好一意孤行。真要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做了这等判决,只怕自己还没离开常宁县,宋承源降罪的旨意就先要传来了,甚至御史台在金殿碎首几个也是有可能的。
此事不妥!
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儿宋君谦微微一笑,俨然胸有成竹,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家书,故意慢吞吞的翻找,在所有人或紧张或期待的目光下找出王仁成所写的那一封,拿在手上,摇了摇。
“自古以来,孝道乃为人之本,我大炎又以仁孝立国。王兰芳,纵然你事出有因,但身为人女,何时轮到你上告断绝父女亲情?”
他顿了顿,看见周提学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围观的百姓脸上也满是赞同,甚至就连一直低垂着头的王仁成嘴角也止不住的向上,不禁哂笑一声,安抚性地拍了拍林文辛的手:“不过前几日,王仁成倒是写了一封断绝父女关系的家书送到了我这里……诚如王仁成所言,不管怎样他都是王兰芳的父亲。我朝向来尊崇孝道,又常言女子在家从父,王兰芳既是不曾婚嫁,想来也应该遵从她父亲的意思才是,周大人,不知依你看来,此事该如何审判才好啊?”
“这……”周提学冷嘶了一声,哪里不知道宁王这是以退为进,玩了个文字游戏,将了他一军呢?但仔细想想,发觉虽然意思大差不差,但这么一说,倒还真挑不出什么错处,宁王态度摆在这儿,加之这些女子实在是可怜,王仁成也确实不肖人父,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起身拱手道:“下官拙见,既是王仁成想要断绝父女关系,她们二人如今又是亲情已断,覆水难收,倒不如成全了为好。”
“好,既然周提学也这么认为,本王就放心行事了。”
见达到了目的,宋君谦见好就收,笑眯眯地示意他落座,随后吩咐从一开始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着的安道平亲自写了一封断亲书,送予二人签字画押。
王仁成倒是签的痛快,但王兰芳刚要落笔时,王景和却猛地挣扎了起来:“阿姊,阿姊,不能签啊!签了之后你就再无家族庇佑了,将来百年之后也无法葬入祖坟,落叶难归啊!”
他这句话倒真是出自一番好心,他自然也知道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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