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大都会开始下雨。
骨灰、焦炭与放射性物质乘着热气流飞向高空,因为气温骤降而被凝结的水分子包裹,最后淅淅沥沥地落回来,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场黑色的雨。不详的雨水在夜幕中流淌,一点一点将土地染成沉重的颜色。其中一滴恰好落进了某栋大楼基座后方的通风管道里。
黑水不断下落,越过无数排风扇、滤网与清洁装置,以一种哪怕落进地狱也在所不惜的势头笔直向下,深入到最古老的城市也无法触及的地表深处,终于在最末端的出口被半扇钢筋网拦住去路。
这滴冰冷的雨被更加冰冷的钢网切割成细碎的水珠,缓缓地从通风管道的直角缝隙里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挂在墙角上。它有幸来到了一个密封的小房间里,此处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天花板上的过滤装置发出轻微的嗡鸣,兢兢业业地把地表上方涌进来的空气进行最后的加工,去除掉剩余的毒素和辐射。
没过一会儿,房间的墙壁上亮起一排暖黄色的应急灯。
气密门向外滑开,一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类缓步走进,肥大的手套间捏着一个小小的试管。他径直走到通风口旁边,把那滴不远万里来此造访的黑雨小心翼翼地装进试管。他的动作很稳健,但手指在轻轻颤抖。雨水顺着试管口蜿蜒向下,留下一道细长的纹路。
应急灯的光芒把他的影子一路扯到天花板上。瘦高的影子把它的主人衬托得格外渺小无助。他收好试管,倒退着走向门口,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看出了毛病。
一片耀眼的红光突然从通风口深处照进来,迅速掠过地板、墙壁和呆呆站在原地的人类,用最高的效率扫描了整个房间。紧接着红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管道内部的一阵逐渐逼近的碰撞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镀锌钢板组成的狭窄管道里蜿蜒爬行。这位独自一人躲在地下的居民有些惊慌地后退,他环顾四周,但唯一的武器只有手上的试管——还是用软塑料做成的。
很快,诡异的摩擦声消失了,但这明显只是片刻的宁静。天花板上过滤器的嗡鸣此刻变得尤其刺耳,几乎要盖住所有危险的动静。
钢筋网被猛地朝外面踹开,一个惨白的影子扭曲着从三百米深的管道里钻了出来,像一不小心从棺材里滑出来的尸体那样无力地砸在地上——即使是世界上勇敢的人类看到这幅场景都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维克斯就这样在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里独自爬起来,抖落头发上的雨水,惊诧地看向对面的地球人,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她才是被吓到的那一个。
叫声戛然而止,转变为一阵尴尬的寂静。双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从彼此带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只有排气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转动。
维克斯深吸一口气,决定率先开口:“晚上好,你是亚历山大?三个月前你在广域论坛上订购了一颗‘爱人沉寂的眼眸’。”
“你……”
“我在论坛上的用户名是‘垃圾漫游者4007’,你可以叫我维克斯。”
“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走大门?我知道……光是找到那扇门就费了我不少功夫——你知道上面的大都会已经被炸没了吧?”维克斯的笑容稍显局促,“只是那门……我根本就打不开。你看上去不是特别高大,为什么要给自己造一个二十米高而且不留一点缝隙的大门?到底是谁能打开这种门啊?总而言之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这句话是得体的打招呼方式吗?我记不太清了。”
“……一点也不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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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严密的消毒措施后,维克斯终于从无菌舱室里走了出来。
她换上一套柔软的棉质衣裤,洗去身上的雨水和灰尘,总算是有了点活人的样子。在宇宙中游荡的时光里,维克斯很少受到这样的招待。珍贵的水,干净的衣服,适宜的温度,这些东西对任何一个外星人来说都像是橱窗里的奢侈品。现在维克斯稍微理解了一点地球人的本质,他们拥有一个完美的宜居星球,和舒适又平和的科技造物,仿佛包裹着新生儿的襁褓。如此就根本没必要进化出坚韧的皮肤、抗辐射的内脏或者可以再生的四肢。地球人是个顺风顺水的幸运种族,身体的孱弱就标志着文明的幸运。
……希望地球上的核战争不要发生得太频繁。
同时维克斯彻底地了解到,她在论坛上随便碰到的买家到底多有钱——他拥有一个无比宽敞的地下堡垒,即使在核战争发生后也能稳定供应热水和暖气,最中央的房间有着高高的穹顶(正好匹配那扇二十米的大门),墙壁中间塞满了珍贵的纸质书籍和活页资料,仿佛一小座人类文明的宝库。头顶城市的崩塌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一小块天地,维克斯甚至能听见某个角落传来舒缓的音乐。
最中间的小桌上铺满了图纸,上面压着一个被拆开的方形机器和一盏台灯。亚历山大点亮台灯,脱掉防护服后露出一张严肃的人类面孔,但并不见历经灾难后无所适从的神色。这个避难所里一定有着充足的食物与能源,才能让里面的居民即使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丝毫不为生存问题担心。他递给维克斯一杯热腾腾的饮料,光溜溜的脑袋在台灯的照射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是莱克斯·卢瑟。”他缓慢地说道,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慢,“亚历山大只是个化名。我很惊讶,竟然是你先找到了我,维克斯——虽然方式有点惊悚。”
“我也很惊讶,你竟然还活着。”
维克斯接过饮料,从杯口蒸腾的水汽里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是糖。
“这要多亏了钱伯斯女士。”卢瑟叹了口气,“她的首要任务是在必要的时候把我送进这个避难所,其次才是为我干杂活。我很抱歉让她半路丢下了你,但是时间紧迫啊……”
“杰西现在在哪里?”
“不用担心她。神速力者总能找到逃命的方式——但是说老实话,我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通讯全都断了。”
他回过头注视那只被放在桌上的试管,下意识地跳过了关于核爆炸的话题,只是轻声问道:“外面下雨了?”
“是的,会下很久。”维克斯回答,“直到天上的云散开为止。”
“大都会——”他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下去,只是盯着试管里的黑水发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只漆黑的蜘蛛从卢瑟身后一闪而过,又静悄悄地隐藏进黑暗中。
维克斯从卢瑟的态度里读出一种不太妙的预兆。他在为大都会伤心,那双机警的眼睛在思考时蕴含着尖锐的光芒。像他这样聪明的有钱人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干,急切地想要把世界的秘密全部掌握在手心里。但他唯独对眼前这个历经千辛万苦从通风管道爬出来做生意的外星人不感兴趣。
他是个出手阔绰的买家,而出手阔绰就意味着选择权更大,一个温和的买卖合同对他的束缚则更小。维克斯不可避免地想到,降落之后,卢瑟根本就没有在第一时间和她达成交易,只是派了个人过来打发她。或许他真的很忙,又或许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那个不成熟的想法再一次在她的脑子里蠢蠢欲动。
如果现在杀了他……
卢瑟说过,没有通讯,时间紧迫,说明没人知道他还活着。隐蔽的堡垒,充足的能源,还有一份口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入囊中。
小厘正挂在卢瑟的脑袋上方。只要维克斯眨眨眼睛,这人就能一声不吭地死在自己面前。
——杰西·钱伯斯是个隐患,她很崇拜自己的老板。但她目前生死未卜,即使知道卢瑟的下落,维克斯也有足够的时间解决麻烦。
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个不成熟的想法,维克斯暂时不打算付诸实践。尽管她已经开始预演如何抽干尸体内部的水分防止腐烂,但脸上仍挂着友好的笑容。她时刻准备杀死卢瑟,但对这个人还是充满了好感的。她盯着手心里的褐色液体:“这是什么饮料?”
卢瑟坐在小桌旁,开始摆弄桌上的机械装置:“巧克力,加上一点朗姆酒。喝点热的能预防失温——你的体温太高,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淋雨发烧了。”
他抬起眼睛,脸上露出自嘲的神色:“我把你想得和人类一样脆弱。是我的错。毕竟你是个外星人。”
维克斯走到他对面坐下:“每一个种族都会预设自己没见过的生命比自己更优秀。大概这个宇宙的关键词就是‘谦卑’吧。”
“相信我,维克斯。地球人和‘谦卑’之间的差距比你我之间的差距更大。”卢瑟从铁盒里抽出一大团五颜六色的电线,“你刚才那句论断真是狭隘——请容我问问,你是从哪个谦卑的种族中诞生的?”
“我是游民,不从属于任何种族。”
“怎么会?”卢瑟挑眉看她,“你是人造产物?”
“不是。”
“那么,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父亲的父亲与母亲又是谁?既然你是从生物繁衍体系中诞生的,又怎么会没有种族来源呢?”
维克斯冲他笑了笑,这是一个十足十的“谦卑”的笑容:“宇宙中的大部分个体都不像地球人那么幸运。”
“……你说得对,看来我也变得有些狭隘了。”
卢瑟放下手中乱七八糟的电线,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维克斯迅速捕捉到了之前没有找到的东西:恐慌、迷茫、举棋不定。他是个有钱人,或许还是地球上的大人物,穿着没有褶皱的丝绸衬衫,是这个避难所里最尊贵的国王。但他还是会为了头顶上正在发生的灾难感到心惊肉跳。如果维克斯没有找到他,他或许会被长久地隔离在地下,只能从通风管道中渗进来的雨水判断天气,紧张地推测地球上可能发生的战局。
……那扇二十米高的大门到底是留给谁去开的?
“我得……我得把这个东西修好。”卢瑟将手摊在桌上的机器旁,“让它向外面发送信号。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出去。”
“让我和你一起爬通风管道?”卢瑟冷笑一声,“想都别想,女士。我倒也没落魄到那种地步。更何况——看看我,这几年的舒坦日子让我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我会卡死在里面的。”
“那好吧。”维克斯耸了耸肩,把桌上的装置转过来摆弄两下,“……我的面罩上还有一个信号转接器,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装在上面。”
“那太好了——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用不着。这是为了感谢你的巧克力。”
一块沉重的银色面罩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两人中间。卢瑟愣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看见一只可以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的蜘蛛此刻正悬挂在头顶上,尖锐的獠牙和通红的眼睛正对着他。
他“噌”一下站直,带倒身后的椅子,用比往昔更加灵活的身姿缩进了角落的书堆里,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差点没能喘过气来。他没敢再看蜘蛛,只能用力瞪着维克斯:“……你带了别的东西进来!”
“我就知道!”维克斯也恼火地站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害怕才没说的——你看到我都会被吓一跳!”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又怎么会被吓到!”卢瑟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这太过火了……维克斯,你不能这样,有些人是真的会被吓死的……”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要我的面罩?”
“……让这东西离我远点。”
小厘的红眼睛黯淡下去。它看向维克斯,随后又老老实实地缩回角落里。维克斯对卢瑟的好感正在稳步下降:“……地球人总是对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的东西充满了偏见。”
“这话说得不错。”卢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勉强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大部分责任在你。”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我也用不着讨你的喜欢。”
卢瑟重新坐了回去,小心拿起维克斯的面罩——这一定让他很不好过,因为他手上的东西长得也很像蜘蛛的脸,而且拥有十分尖锐的边缘。趁着对方把面罩翻过来研究,维克斯抬起头示意小厘噤声,焦躁的机械蜘蛛则回复她一个从眼角挤出眼泪的表情。
不管责任在不在自己,小厘的委屈还是等价转化为维克斯对地球人的不满。她站在一边冷淡地开口:“你想看看‘爱人沉寂的眼眸’吗?”
卢瑟的动作没有停顿。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关于这个,其实我打算取消订单了。”
维克斯对此早有预料,因而不是特别惊讶:“取消?”
“原本我买过来也只是为了收藏用……”卢瑟用一枚纤细的螺丝刀撬开了面罩一角,“但是造化弄人啊——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了。我的大部分财产都放在大都会,现在已经全部变成灰烬了。现实情况不允许我再进行额外支出。”
“……”
“但是我知道,你来到地球的消耗也算在成本里,对此我会做出相应的补偿。”卢瑟看到面罩内部精巧的机械结构,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在你找到下一个落脚点之前,我会给你提供住所和补给——只要你别给我惹麻烦。”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你想要收留我?”
“‘收留’这个词是不是有点不太恰当……”卢瑟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硬要说的话,我的确可以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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