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青璟在病榻前从更定时刻一直守到子时。那时她应该是全然清醒的,可以应对窦夫人的每一个侧身挣扎、每一个眼神流转的指示的。
那些无尽的咳嗽、喘息、在胸腔之中积聚的浊气都是加诸长孙青璟的酷刑,使得她产生了奇异的痛苦的共情——有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腠理,企图将她的心肺全部掏出,令她痛苦到战栗。
她与这种罕见的共情抗争了许久,终于在窦夫人难得的意识清醒的瞬间,她的薄弱的、被痛苦把控的意志如蜕皮的游蛇般从摧心剖肝的磨折编织的旧壳中挣脱出来——
“青璟,观音婢?”窦夫人向模糊的人影处伸出了冰凉的手。
“阿娘,是我。”长孙青璟把窦夫人枯槁苍白的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她多希望分一半温暖和生机给这个垂死的妇人——并非因为那是拯救者的母亲,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救赎者的一部分,是看懂自己的人。
“阿娘和你差一点缘分啊。”
长孙青璟将嘴唇咬出了血,这种真实的疼痛与血腥终于压制了虚妄的苦痛,阻止她放声哭泣。
“孩子,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病人枯瘦的手指在少女脸上轻轻摩挲着,生怕一个稍微粗重的按压就会给光滑细腻的荆山玉留下瑕疵。
“阿娘放心,我不敢忘。”长孙青璟起身,离窦夫人更近了一些,又俯身以自己饱满温热的前额紧贴窦夫人冰凉的额头。
窦夫人露出一个感激的释然的笑容,随即安心地闭眼小憩……
长孙青璟没有抽离握紧窦夫人的手,她觉得自己可以承担起窦夫人的痛苦,希望上天能把这种折磨转嫁到自己身上。
奇怪的是,当她变得如可以如褪去旧皮的游蛇般决意替人分担这苦痛时,奇怪的共情消失了。冷静与自制再次回到了长孙青璟的体内。
子夜将近,她觉眼皮沉重,灯擎下的鎏金少女跪坐像也变得模糊与柔情起来,与眼前疲惫的娘子一起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清漏频移,单调的声音有一种催眠安神的奇效。长孙青璟猜测自己进入了梦境中。
烛火摇曳,人影憧憧,空气里带着点新雪与腊梅混合的味道。苜蓿香翩然而至,如一团紫色的烟雾裹挟着她,不知去往何处。
长孙青璟从自己榻上醒来的时候,卯时已过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窦夫人的病榻前回到自己房间里的。
烘瓶中炭火将尽,衾枕尚有余温,另一边的被褥是整齐的,冰凉的。
恐惧感开始周身蔓延,她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眼前是翔集的鹰隼,阴沉的天空,跪在病榻前面目并不清晰的男女老少。
无数人告诉过她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是她害怕重复八岁时别离的噩梦。
窗外沉重的落地声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趿履跑至廊下,除了不明所以跟上前来为她披上襦袄的婢女,却不见那么大动静的来处。
雪已经停了,将残冬凝固在一个白色琉璃覆盖的的世界里。眼前的丫杈一阵抖动,银条上的积雪纷纷成块抖落,发出喑哑的簌簌声。几只失去了巢窠、抱团取暖的老鸦并排站在腊梅树的缝隙中,直勾勾地盯着长孙青璟,嘲弄而又忧伤。
山间的精灵果然是恶作剧的高手。响卜的结局不啻一场骗局。她的诚心与祷告不过换来半日的祥和。
蓝灰的天上,几颗蒙尘的星子半死不活地漂浮着。冬日的风声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抹去。
长孙青璟听到了马厩的响动。
她奋力地在雪地里跑动。雪积了约莫三四寸厚,不至于让人陷进去也足以使人看不清覆雪之下的碎石、枯草与藤蔓。
她的鞋子与裙摆粘上了细雪,湿透了,冰水的凉意顺着脚髁蔓延到小腿。
寒冷与麻木使得她的脚底不受控地打滑,将她抛出几人远。长孙青璟难堪地落地,但是反弹的速度依旧超过了婢女们追赶。
她听到了马的嘶鸣。李世民在那里。
“毘提诃!”她的丈夫依照与母亲之前的约定,挽辔欲行。
长孙青璟想恳求同去孝陵。她的恻隐与善良、热情与生机并不足以压制死亡将至所带来的恐惧。
这个企图出逃的少女抓住了缰绳。受惊的白蹄乌差一点踹到惊慌失措的女主人。
“观音婢,你从屋里跑出来作甚?”李世民惊讶于计划外地突兀,“昨天母亲都交代好了,你照做就可以……”
“我……很害怕……”她的手指冻结在缰绳上。她希望李世民可以带着她逃离自己无法承受的酷刑。
眼前密布浓稠的彤云、漂浮黯淡的星子,一切都试图把她拖进通往八岁噩梦的起点。
雪地的寒凉继续沿着脚髁、小腿上升至胸口。她瑟缩着,满脸写着萎靡与困顿。
马上的少年愣怔了须臾,收敛起错愕与烦躁,伸手轻轻覆住长孙青璟留有室内余温的脸颊。
“等我去孝陵祭拜,叫上兄弟姊妹一起回来。”他将她摔倒时被雪沾湿紧贴额头的一绺散发拂至耳后,“山间的精灵也不得不对你的响卜所有应答,你无须害怕。”
从脸颊开始向下传导的热量终于抵御住了封锁心胸的寒气。长孙青璟终于把那些丧气话连同困顿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是啊,你说的有理……”她松开了抓紧的缰绳,简单梳理了一下马鬃,后退几步,为一人一骑让出道来。
“阿娘性情坚毅,定会等你回音,定会等子女齐聚。我定会寸步不离地照看她——二郎,你放心前去。我不会再像这般心灰意懒……”她久久伫立在雪地中,丝缕可见的日光为她涂抹上一层明亮的釉色,眼眸中映出策马离去的身影。
其实,当长孙青璟说出“你放心前去”的言辞时,心中是忐忑不安的。
一回头,失去窠巢的乌鸦依旧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她。她与它们对视良久,终于,这个看似温婉有节的女子俯身抓起一把雪,揉搓成团,恶狠狠地向这些报丧的恶鸟砸去!
——她就像个最凶神恶煞的山野村妇!母亲高氏一定会这么说她。那又如何?哪怕变成一条喷着毒烟的恶龙又如何?
这几只相拥取暖的乌鸦终于在她的驱赶下,拍打着翅膀离开了树枝的丫杈。树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好像被人恶意地摇晃过一般。
寝室中,死亡开始无限地逼近这个早慧的、深谋远虑的、野心勃勃的中年妇人。
猩红的血点溅落在被褥上,变得暗沉狰狞。窦夫人喘息着,带着剧烈的痉挛。
她有时做着手势示意婢女靠近,但是马上又摆摆手打发她们离开;她有时死盯着小案上的那一壶沉香饮,但是当长孙青璟取汤匙将这浓香的汁水碰触她的嘴唇时,五味俱失的窦夫人又摇头将唇移开;她那鹰隼般敏锐的听觉丧失殆尽,哪怕婢女们因为慌乱而将怀中添香的熏球掉落在地板上,窦夫人的眼珠也毫无反应。
快到正午的时候,她认出了坐在她身侧的丈夫。窦夫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举起手掌,示意着镜台的方向,满眼的希冀与渴求。
李渊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凭着直觉机械地去搀扶妻子。
“阿耶,阿娘要梳妆!”长孙青璟与几个婢女敏锐地捕捉到了窦夫人充满自尊的、逞强的细节。便将镜台移至病榻前。大家一边垂泪,一边为窦夫人梳理端庄的云朵髻。窦夫人尽量为和儿女最后的相见攒聚更多的力气,能用手势表示的意思绝不多言一个字。
“铅粉、胭脂无须太浓?”长孙青璟试图解答出窦夫人艰难地在空中画出的模棱两可的符号。
窦夫人欣慰地点头。
婢女开始熟练地为主母涂抹铅粉、晕染腮红、注唇。长孙青璟手持铜镜,寸步不离地跪坐在窦夫人身前。恰到好处的妆面暂时掩盖了枯槁的气息,只是暂时。
铜镜中的芳华转瞬即逝,然后随着眼神的黯淡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甚好,与夫人年轻时一般无二。”李渊言不由衷地夸赞着。
梳妆既毕,窦夫人又缓缓向后倒下。李渊将一条手臂枕在窦夫人脑后,令她放心妆容与鬓发不乱,便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变。
长孙青璟初入国公府,既无意也无资格干预唐国公夫妇之间的琐事。但她以稚嫩的阅历判断,他们之间确乎存在着超越粗浅男女之情的牵绊。
窦夫人有过少女的虚荣,有过对丈夫的期待,甚至有过对年轻国公滴水不漏的利用。
李渊有过少年的自负,有过唾手可得的远大前程,有过屏雀中选后众星拱月的迷乱。
他们是扎进彼此肌肤腠理的棘刺,初时刺得越深便越觉得安稳,仿佛那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直到某一天,其中一人突然尝试着摆脱这些外物,才发现将自己撕扯得遍体鳞伤,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他想必喜爱过她的刚毅聪慧,也憎恶过她的急功近利。
她想必也喜爱过他的从容倜傥,也憎恶过他的优柔寡断。
而今,他们决意为那株牵扯甚广的棘刺、拥有了自身意志的棘刺言和。
长孙青璟听到了门栓落下的声音,带着冰块裂解的冷冽味道。犬吠,马鸣,人群的响动接踵而至。
李建成、独孤璀、李元吉、李智云,李琼曦、李陇月、李承宗等儿孙众人就在长孙青璟面前鱼贯而入。
这里所有的人,哪怕是最为生疏的李智云,最为年幼的长孙纫佩,与窦夫人相处的时间都胜于她,与窦夫人的情感也甚于她。她决意将榻前最后陪伴的位置让给那些与病人血脉相连的人。
长孙青璟谦卑地后退,李建成夫妇填补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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