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芳不甘心。
他跨越大半个纪国领土，不远万里从丹济逃亡至此，途中多少次命悬一线都凭着一股傲气挺了过来，却偏偏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卡在了最后一关动弹不得。
没折在那个人的手里，反倒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困死，岂不成了天大的讽刺？
“深儿……”母亲轻柔的呼唤声犹在耳边：“好孩子，离开这个魔窟，去京城找你舅舅。从此以后做个平凡之人，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来了！”
“母亲……”他伸出手，想要抚平母亲紧蹙的眉头。
“都是娘不好，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纵有绝世容颜，也遮不住顾又樨脸上挥之不去的忧郁之色，她的强颜欢笑最后变成了带着颤音的嘱托：“但深儿心中不要有恨，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母亲的爱活下去，好不好？”
“……好。”哽咽半晌，顾芳才点头应下，作出了自己与母亲临别前最后的承诺。
顾芳从梦中醒过来，眼眶微湿。
方才意识游离之际，他竟是梦到了从蒹州逃离之前的事。
好好活下去。这是他答应过母亲的话，如今才过去多久，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呢？
他今年不过十二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要他如何甘心就此死掉？
何况他现在还不是一个人。
顾芳转头看向一边昏睡着的明邃。这个年纪更小的孩子，无端跟着他糟了这么大的罪，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失去生命。
母亲从未教导过他有仇必报，却无数次地告诉他有恩必偿。
不能就此认命，他需要践行自己的承诺。
此刻顾芳仅剩的执念便是活下去，和明邃一起活下去！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异常。他艰难起身，开始四下寻找一切能让他们继续存活的办法。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洞口一堆焦黑的木炭上，那是他们取暖时烧掉的树枝——顾芳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作用，不然那个昏睡的少年人根本无法熬过夜里山间的阴冷。
顾芳沉思片刻，还是决定继续折腾这棵倒霉的老树。
老树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招惹了这么个活祖宗。果实给人填了肚子，树枝拿来当成了柴火，如今那个得寸进尺的家伙再一次向它伸出了魔爪。
几天下来，原本还算枝繁叶茂的老树已经被摧残得半死不活。如果树有树灵，此刻怕是要挥舞藤条将两个小王八蛋克星抽打到六亲不认。
遗憾的是它没有成精，抽人的藤条也被顾小王八蛋当成了爬树的工具。他将末尾的一端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方便他随时攀爬，免得每次都要迎接明少爷胆战心惊的小眼神。
明邃听到响动微微抬起眼皮，他以为顾芳又要上树去折柴火，半晌后却发现那小子扒的竟是树皮。
他的第一反应是了然，毕竟树皮也是可以烧的，直到顾芳说要吃了这玩意儿，他才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明邃毕竟年纪小阅历浅，尚且不知饥荒之时树皮也是可以拿来果腹的。
“这个……可以吃？”他狐疑地看着顾芳手中颜色诡异的树皮以及他沾了血和木屑的指尖，有点怀疑小顾哥哥是不是饿出了妄想症。
“不知道。”顾芳平日里的吃食没那么猎奇，甚至比明邃还要讲究，因此对于树皮可食也只是耳闻：“我先试试。”
说罢，他直接下嘴啃了一口，看上去丝毫没有心理障碍。
明邃有些牙酸地看着他：“味道怎么样？”
一块树皮还能指望什么味觉体验？顾芳表情一言难尽，沉默半晌道：“填饱肚子要紧。等活着出去，哥请你吃天底下最好的美食。”
“……好。”明邃虚弱地笑了笑：“一言为定。”
他接过树皮，有样学样地啃了一口，可这陈年老树皮根本嚼不动，满嘴木头扎得他口腔生疼。
顾芳见他痛快吃了，不由有些心酸。
两人靠着树皮和意志力又艰难地度过了四五个日夜，终于弹尽粮绝。
明邃的肠胃彻底被糟蹋坏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给顾芳徒增烦恼，于是便忍着没吭声，直到有一日啃树皮时口中竟流出血来，顾芳才意识到这个少年一直在强撑。
然而树皮也已经快要吃光了。顾芳给明邃把着脉，边心疼边责备：“不舒服为何不早说？一味隐忍，出了事岂不是更糟？”
“我没事的，小顾哥哥莫要生气。”明邃嘴唇轻轻翕动，他半靠在顾芳怀中，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顾芳搂紧怀里的人，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明邃突出的骨骼。他生平第一次涌动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是在连面对那个人时都未曾有过的陌生感觉。
恐惧……是什么令他感到恐惧呢？顾芳知道答案——他害怕的是失去。
以前除了有关母亲的事，他极少在意得失，不在意得失，也就能够无所畏惧。
人一旦有了珍视之物，内心就会变得柔软而脆弱，成为被人攻击的弱点。
明邃会成为他的弱点吗？
那时的顾芳还小，不懂得去权衡这些，只知道自己不希望明邃出事。
他将之归结于亏欠后的愧疚之情，毕竟他短暂的人生中充满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从来没有人愿意毫无所求地向他伸出援手。
“是我害了你。”顾芳道。
明邃闻言使劲摇了摇头。他仰起灰头土脸的小脑袋，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小顾哥哥，我妹妹是不是很开爱？”
顾芳不明所以，只沙哑着嗓音“嗯”了一声。
“早在初识那日，答答便私底下同我说，小顾哥哥是心地善良又温柔的好人。”明邃一说起妹妹的事，连带着精气神都出来了：“别看她年纪小，看人可是很准的。”
“我……”顾芳无言以对。这种美好的词汇堆积在他这种冷血到不近人情的人身上，让他一阵心虚的同时，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暖意来。
“所以说，小顾哥哥是不会害人的。”明邃声音虚浮，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子绝不向现实低头的韧劲儿：“如果说你我命中注定有此劫数，大不了拼上最后一口气与命运抗争到底。”
“明邃……”顾芳张了张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谢谢你。”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谢。顾芳从未想过，当山穷水尽到来时，会有这么个玲珑之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不客气。”明邃笑了笑：“咱们以后就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缘分，小顾哥哥莫再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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