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摄政九年,禹治水第七载,春寒料峭。
汾水灵石峡新辟的豁口处,轰鸣的水声日夜不息,宣告着晋中平原水患的消弭。然而,凯旋的喜悦尚未在平水土之师中弥漫开来,一场关乎下一步战略的紧急会议,就在禹那间简陋却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内召开。帐内火光跳跃,映照着核心成员们凝重疲惫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禹将几片沉重的木牍摊开在临时拼凑的木桌上,上面刻满了伯益汇总的各州水情。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因连日督工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汾水初定,本是可喜之事。然,伯益最新勘报,”他手指重重敲在代表兖州、青州的区域,“济水失道,清浊混淆,漫溢成泽;漯水淤塞,难分黄河怒涛。下游之地,已成汪洋!若我等满足于汾水之功,止步于此,待夏汛一到,黄河滔天洪水无处可去,必将倒灌回溢!届时,不仅兖、青生灵涂炭,我等数年心血,亦将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黄河之巨患,其根不在中游疏通,而在下游壅塞!故我意已决——”他猛地站起,斩钉截铁地说道,“主力即刻转道向东,兵发济水!不疏济、漯,天下难安!”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火把噼啪作响。皋陶率先打破沉默,他抚着腰间象征律法的玉琮,肃然道:“司空所言极是。律法之要,在于防患于未然。下游水患乃心腹之疾,不可不除。只是……此时节已近春汛,雨季施工,风险倍增。”作为士师,他必须提醒可能的风险。
负责工程调度的砺眉头紧锁,接口道:“士师所虑甚是。春汛水涨,施工艰难,民夫易生疲沓畏惧之心。且新辟河道,若遇暴雨,极易前功尽弃。”这位沉默坚韧的工正,最清楚工程的现实困难。
这时,一直低头研究木牍的伯益抬起头,他眼中闪烁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光芒:“司空,砺工正,据我走访当地耆老所得,济水情况特殊。其水性至清,本有独立河道,不与黄河合流,古语云‘导沇水,东流为济’。如今看似被黄河侵夺,实则是其故道淤塞,无力抗拒所致。若能寻得古河道,抢在夏汛主峰到来之前疏通关键节点,或许能借助春汛本身的水势,冲刷淤泥,事半功倍!此乃险中求胜之策。”他精通水性与地理,提出了技术上的可能性。
羲青指间摩挲着墨玉星盘,补充道:“星盘虽受黄河浊气干扰,难以精确定位济水灵脉,但观星象气运,未来一月虽有雨,却无特大暴雨之兆。若能抓住此窗口期,集中力量,或可一搏。只是,勘探必须万分精准,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作为记录者和星象观察者,她提供了天时的判断。
禹听着众人的意见,沉思片刻,最终拍板:“伯益之言,正合我意!治水如用兵,贵在出其不意,把握时机。春汛虽险,亦是我等助力!风险固然有,然下游万民处于水深火热,岂能因畏难而踟蹰不前?砺,你即刻着手调配人力物资,准备东进!伯益、羲青,勘探之事,重中之重,便托付你二人!皋陶,请加强军纪宣导,稳定人心,并提前与东方诸部落联络,争取支持!”
“领命!”众人齐声应道,帐内弥漫开一股背水一战的决绝气氛。
平水土之师浩荡东行,越过太行山南麓尚未完全化冻的崎岖山道,踏入王屋山脉怀抱时,已是仲春。济水之源,藏于这群山褶皱之中,本应是一派清幽景象。然而,现实却令人心沉。王屋山麓涌出的济水,清冽见底,潺潺如歌,但下行不足十里,形势陡变。浑浊巨黄的黄河之水,如同蛮横的巨兽,自北面咆哮而来,强大的水势倒灌入济水河道,将其原本清弱的河道撑得四分五裂,肆意漫流。放眼望去,昔日良田尽成泽国,水面上只露出树梢和丘陵的顶冠,犹如一片绝望的群岛。空气里弥漫着水腥与腐烂植物的气味,偶尔可见逃难的百姓驾着简陋的木筏或抱着树干漂流,面容枯槁,眼神麻木。
大军在王屋山支脉一处地势较高的台地扎营。当晚,禹再次召集会议,这次地点设在营地边缘,可以俯瞰下方那片浑浊的水域。篝火旁,伯益详细汇报了初步勘察的困境:“司空,我与几位通晓东夷方言的助手连日走访,情况不容乐观。济水古河道的确切位置,因多年黄河泥沙淤积和洪水改道,已难以追寻。本地部落虽知济水之名,但对其故道具体走向,众说纷纭。”
羲青补充道,她手中的墨玉星盘在夜色下泛着微光,但指针依旧摇摆:“此地地脉气机被黄河浊流完全压制,星盘感应极其微弱,只能指出大致的东南方向,无法精确导航。”
如何在这片混沌中找到那缕清流的踪迹?禹再次陷入沉思。他屏退左右,独自登上附近一座名为“天坛峰”的山巅(传说为黄帝祈天之所),手持颛顼玄圭,闭目凝神,摒弃杂念,全力感受着脚下大地的脉搏与水流最细微的悸动。夜深露重,玄圭终于传来一种独特的、清冷而坚韧的共鸣,虽微弱,却持续不断,隐隐指向东南方一片巨大的古湖泽遗迹——荥泽的方向。
翌日,禹调整策略,将重点放在深入联络当地部落上。他命砺亲自负责此事。砺虽不善言辞,但为人诚恳踏实,他带着阿牛、芦花以及善于沟通的雍梁子弟姜石、巴瑶等人,携带少量盐巴、陶器等礼物,分头拜访散布于丘陵高地的部落。
这其中,以“有莘氏”和“有鬲氏”两个部落最为重要。有莘氏是古老的东夷大族,世代居住于此,传说其先祖与禹的父亲鲧还有过交集,对本地水文地理知之甚详;有鬲氏则以制陶闻名,与中原部落关系若即若离,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
砺首先拜访的是有莘氏。部落首领是一位名叫“莘仲”的老者,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他在部落中心一座宽敞的茅屋中接待了砺。屋内悬挂着兽骨和羽毛,充满古老的气息。
“工正远来辛苦,”莘仲的声音缓慢而沧桑,“济水之患,我族深受其苦。昔年鲧伯治水,亦曾至此,欲壅防百川,最终……唉。”他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对过往失败的记忆。“不知司空此次,有何良策?”
砺恭敬地行礼,坦诚相告:“老首领,司空之法,与鲧伯不同。非为强堵,而在疏导。欲寻济水故道,助其重归东海,以解黄河之压。然故道难寻,特来请教贵部智慧。”
莘仲沉吟片刻,唤来一位更年长的耄耋巫者,名为“莘巫”。莘巫须发皆白,几乎不能视物,但记忆却如浩瀚的海洋。他坐在火塘边,用沙哑的嗓音,吟唱起部落代代相传的古歌谣:
“清济伏流兮,地脉潜行;
三隐三现兮,至海乃明。
荥泽之畔兮,蒲苇深深;
下有灵窍兮,泉眼通冥……”
唱罢,莘巫对砺道:“工正,济水非同寻常之水,其性至洁,不屈不挠。你等可在荥泽东南,蒲苇最茂之处探寻,或有所得。切记,循其性,莫逆其志。”
与此同时,禹也在营地接见了有鬲氏的首领“鬲山”。鬲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性格爽朗,但眼神中带着商人的精明。他直接问道:“司空治水,若能成功,我等部落自然感激。但不知成功之后,这新辟的土地、恢复的河道,归属如何?赋税贡品,又当如何计算?”他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禹看着鬲山,正色道:“鬲山首领,平水土非为一人一姓之私利,乃为天下苍生。水患既平,土地自然归耕者所有,朝廷只会收取合理的赋税,用于公共之事。至于具体章程,待水患平定后,我将奏明舜帝,划定疆土,明确赋贡,必使公平有序,绝不令出力者吃亏。”他语气诚恳,又示意一旁的弃取出一些中原带来的优质粟种,“这些种子,可先在高地试种,以度荒时。”
鬲山见禹态度坦诚,且有利可图,态度顿时热络起来:“司空如此明理,我鬲氏愿出青壮百人,助司空一臂之力!并提供陶器、食物若干!”
有了部落的支持,勘探工作取得突破。伯益和羲青根据莘巫的歌谣和玄圭的指引,果然在荥泽东南一片巨大的蒲苇荡下,发现了地下伏流的迹象。掘地数尺,清泉涌出,水质甘冽,与济水源头无异!这证实了济水“三隐三现”的神秘特性(其河道有三段潜行地下,复又涌出),也找到了疏浚的关键节点。
工程随即全面展开。时值春末,雨水渐多,施工条件极其恶劣。砺作为工正,压力巨大。他每日黎明即起,深入工地,指挥调度数以万计的民夫和部落青壮。开凿工作异常艰辛,淤泥之下是胶结的河卵石层,普通石镐难以撼动。民夫们站在齐膝深的泥水中,劳作稍久,便双腿麻木,加之春雨冰冷,病倒者日增。怨言和疲惫情绪开始蔓延。
一日,春雨连绵,工地泥泞不堪,进展缓慢。几名来自兖州的民夫因家乡灾情心急,与负责监工的岳卫锐士石牛发生了口角,险些酿成冲突。砺闻讯急忙赶到。他没有立刻斥责任何人,而是跳进泥坑,接过一名老民夫手中的石镐,奋力挖掘起来。他沉默地干了半个时辰,浑身泥浆,汗水混合着雨水流下,才直起腰,对围观的民夫们大声道:“乡亲们!我知道大家辛苦!想家!但想想咱们家乡泡在水里的爹娘妻儿!这济水早一天通,他们就能早一天回家!我砺在此立誓,不通此水,绝不离开!伙食从优,病者立治!有功者,司空必有重赏!”他的行动和话语朴实有力,暂时稳定了人心。
弃和他女儿百草也忙碌异常。弃不仅要保障粮草供应,还要指导民夫和部落民众在新显露的滩涂上试种耐涝的菰米和蒲草,并调配草药救治病患。百草则带着仓实和几名助手,穿梭于营地和新垦的田垄间,辨识草药,指导妇女采集可食用的野菜水藻,以补充粮食不足。她的善良和医术,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岳卫中的年轻锐士飞猿,身手敏捷,常被派往险峻处探查或协助运输,他默默关注着百草,有时会悄悄放一些罕见的甜浆果或漂亮的鸟羽在她采药的背篓旁。而弃的另一名手下仓实,虽也心仪百草,但他性格内向,只知埋头核对粮帐,远不如飞猿那般灵动体贴。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飞猿更添几分认可,但念及治水重任,且女儿年纪尚小,并未点破。
皋陶则运用律法手段保障工程。他宣布了严格的工地律令:盗窃物资、煽动怠工者重罚;奋勇争先、发明有效工法者重赏。同时,他了解到当地某些部落曾有洪水时以活人祭祀河神的陋习,便严令禁止,并宣讲“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之理,强调疏通水道方能根本解决问题,赢得了底层民众的拥护。
禹更是身先士卒。他采纳了伯益的建议,利用春汛水势,在关键隘口“沇水口”采用“火烧水激”之法(先用柴火炙烤岩石,再泼冷水使其崩裂)加速开凿,并亲自设计督建分水石堰,引导济水清流东去,有效阻挡黄河倒灌。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最危险、最艰苦的工段,与民夫同甘共苦。这种与部落合作、上下同心的氛围,逐渐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历经数月艰苦卓绝的奋斗,济水故道终被疏通拓宽。当最后一块巨石被移开,积蓄已久的清冽济水,如同挣脱囚笼的玉龙,欢快地涌入久违的河床,发出震天的轰鸣,迤逦东行,穿过菏泽,汇入大野泽,最终直奔渤海而去。沿途,淤积的沼泽逐渐干涸,露出肥沃的泥土。两岸百姓欢呼雀跃,称颂禹功。有莘氏首领莘仲感慨道:“司空之法,顺水之性,合民之心,真乃天授也!”禹亦对伯益叹道:“水有水性,犹人有人心。强堵逆性,必生灾祸;顺势疏导,方得安澜。济水至清,独行不染,此等坚韧,实为我辈楷模!”济水后被尊为“四渎”之一。
舜摄政十年,禹治水第八载,夏。
济水功成,师未解甲,仅作短暂休整,便即刻北上,直指黄河下游另一条生命线——漯水。与济水的独立清高不同,漯水是黄河自然分出的叉流,性情更为暴烈直接,承担着分泄黄河主河道洪峰的巨大压力。
此时已入盛夏,天气闷热难当,乌云常聚天际。平水土之师抵达漯水与黄河分流处时,但见河口泥沙淤积如山,河道狭窄如颈,显然已难堪重负。禹深知夏汛主峰转瞬即至,时间紧迫,在动工之前,必须尽快完成精确测绘,以定疏浚方案。
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禹亲自率领核心团队,负责最紧要也最危险的主河道测绘。羲青负责定位与校准;皋陶从旁记录数据并审视工程的法度与可行性;岳盾则精选锐士随行护卫,并指挥辅助人员。
砺指挥着石牛、木鹞、土根、黑石等一批擅长工程与力气的成员,在计划线路上清理障碍、开辟临时道路,并为后续施工预备石料、木料。工地上,号子声与敲击声此起彼伏。石牛沉默地挥舞巨锤,敲碎挡路的岩石;木鹞则评估着地形,设计着未来堤坝的雏形;土根和黑石合力搬运着木材,黑石依旧嘴不闲着:“土根,再挺把劲!咱这膀子力气,得等伯益他们勘好河道、定好工法,才好真使上劲儿修堤哩!”土根腾出一只手抹了把汗,憨厚地咧嘴笑:“俺家婶子正托人给俺寻亲事哩 —— 等这漯水治平了,俺也能踏实盖间屋,不耽误娶媳妇!”
不苟言笑的岳盾沉稳地巡视着安全,哑巴跟在他身侧,那双锐利的眼睛总能提前发现松动的石块或潜在的险情,及时扯扯岳盾的衣角发出无声警报。
与此同时,伯益与凤鸟则沿漯水沿岸开展另一项重要工作——调查生态资源、物产分布以及动物迁徙路径,为未来水患平息后的农耕定居、恢复生机做准备。他们的路线与禹的测绘队时而并行,时而交错。
晨雾散尽时,漯水漫过青石滩,芦苇穗子坠着露。伯益俯身检查土壤的湿度和成分;凤鸟则敏锐地观察着岸边植被和鸟兽踪迹,在骨片上刻画符号记录。几只水鸟掠过,伯益凝神倾听它们的鸣叫,转头对凤鸟说:“上游有一片浅滩,鱼虾丰富,附近的鸟儿说,那里土质也肥,将来或可垦为良田。”
凤鸟挽起麻布衣摆,利落地在岸边做了标记,腕上赭石串子叮咚撞响。她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若能如此,沿岸的族人便有了生计。”
日头爬过芦苇梢时,伯益抹着颈后汗珠,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昨儿我托人给家里捎了口信。”凤鸟正将一株特有的水草样本收入藤筐,闻言手指顿了顿。
伯益继续道:“我告诉他们,我有了喜欢的姑娘了,她很善良,机敏,跑起来像风一样快,还……很喜欢我。”
凤鸟红了脸,打断他:“下游的滩涂还没查看呢!”伯益笑意更深:“事要一桩桩做,话也得先说清楚。我还说,等漯水治平了,我便去你家正式提亲。”
然而,天威难测。就在禹率领测绘队深入一段河道狭窄、水流尤其湍急的河段时——此地后世被称为“徒骇河”之处——变故陡生。
天空骤然阴沉如夜,狂风卷起沙石,撕裂旌旗。蒲牢吹响的海螺号角声在狂风中显得急促而凄厉。紧接着,瓢泼暴雨倾泻而下,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更可怕的是,黄河上游的洪峰受暴雨加持,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巨树和房屋残骸,直扑尚未经过疏浚、异常脆弱的漯水河口。
测绘现场立时陷入险境。禹迅速收起展开的河图与《鲧工记》简册,将伏羲玉简紧握在手,感应着天地气机的剧变,他站在湿滑的岩石上,声嘶力竭地大吼:“快收测绳!撤!所有人!立刻撤往高地!”
岳盾立刻指挥岳卫锐士行动。鸣镝连续射出响箭,尖啸声穿透风雨,为混乱中的人群指引安全方向。泽虎凭借其山林沼泽间练就的敏捷,在湿滑的河岸岩石间跳跃,帮助搀扶摔倒的同伴。羲青则在大雨滂沱中,奋力护住她的墨玉星盘和正在标注的草图。
但洪水来得太快太猛!数个如山巨浪咆哮着冲入狭窄的河道,水位瞬间暴涨,浪头狠狠拍击着两岸!
正在河边操作的四名岳卫锐士和三名当地向导首当其冲。力士犀渠眼见一道浊浪裹挟着断木扑面而来,他暴喝一声,奋力将身边正在记录水标的年轻羌笛推向后方岩壁,自己却被那断木狠狠撞入激流,瞬间没了踪影。另一边,雍钺正与姜石合力回收测绳,脚下被洪水掏空的岩石骤然崩塌,他试图拉住失足的姜石,两人却一同被翻滚的浊浪吞噬。那些熟悉水情、负责指引安全路线的当地向导,也在试图抢救珍贵的测量器具时,被瞬间蔓延的洪水围困、冲散。
混乱中,岳盾引领着土根、黑石等人向高处突围。哑巴猛地将身边的泽虎推向更高处的岩缝,自己却被浪头边缘扫中,呛了几口泥水,被坚刃一把拉住。石牛怒吼着用肩膀生生撞开一根冲来的浮木,救下了差点被撞到的木鹞。
风雨渐歇,河道一片狼藉。幸存者们聚集在高地上,惊魂未定,哀痛弥漫。岳盾面色铁青,逐一清点着伤亡人数——他带上岸的锐士,折损了犀渠、雍钺等数名好儿郎,还有那几位尽心尽力的向导。泽虎看着依旧咆哮的浑浊河水,脸上也只剩下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逝去同伴的悲恸。
接下来的两天,众人沿着下游河岸苦苦搜寻,也未找到犀渠、雍钺和三名向导的遗体。禹下令,在他们遇难处的高地上,为这些牺牲的锐士和向导立下衣冠冢。
篝火旁,幸存的队伍沉默肃立。禹站在坟冢前,脸色苍白,悲痛与自责如同眼前的河水般淹没了他。他沉痛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之失,罪在吾身。我过于依赖旧图与推算,轻视了天象骤变之威,未能及时察觉潜藏之险,致使犀渠、雍钺等忠勇之士,以及为我们引路的乡亲,殁于洪水……他们非死于水,乃死于我谋划不周之过!”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悲伤或疲惫的脸,“此段河道,险恶如斯,令我等徒众惊骇万分,当名为‘徒骇河’!此名,非仅志今日之痛,更要我等日后行事,常怀敬畏,永示警醒!”
“徒骇河”之名,由此而来,烙印着鲜血与教训,也铭刻着领袖的担当与哀思。
挑战接踵而至。疏通刻不容缓,但徒骇河的悲剧让众人心有余悸,复杂水情下的精确规划更是难题。
一夜,禹独坐河畔高地,对着星月黯淡的夜空和脚下汹涌的漯水苦思,羲青与皋陶默默陪在一旁。
忽见河心波光汇聚,水汽氤氲成虹。一位身着水色绡衣、容颜清丽却带着威严的女神凌波而至,周身环绕着温和而强大的水灵之力。正是九河女神。
“禹,”女神开口,声音清泠如泉水击石,“汝平水土之志,上感于天。然水脉无常,非仅恃勇力可驯。今赠汝‘水玉简’,此简乃水精所化,可随水势涨落伸缩,能量天地之高下,测水流之缓急、深浅、浊清,助你规划河道,避害趋利,事半功倍。”
禹肃然起身,恭敬拜谢:“禹,代天下苍生,谢过女神恩赐!”
女神颔首,化作一道流光融入河水消失。
一旁的羲青目瞪口呆。半?,才回过神来,凑到禹的面前,盯着禹掌心的水玉简反复打量:“此简…… 竟能测水流之缓急、深浅、浊清?若用它补全《水经》水文注,再无错漏!”
皋陶则缓缓捻着须,目光从玉简移向远处工地的轮廓,眉峰微蹙:“有此神器,河道规划必快数倍。只是工期提速后,工徒分工、物料调度的律法细则,需提前修订,免得乱了秩序。”
禹将水玉简置于掌心,只见其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水流脉动,与伏羲所赠那蕴含天地至理、大道规则的玉简截然不同。水玉简更侧重于实际的水文测量和工程应用,是实践的利器;而伏羲玉简则更偏向于宏观的山川地理架构和天地法则的推演。禹令羲青以水玉简结合她的墨玉星盘进行测量校准,果然精准无比,迅速制定了更为高效安全的分流方案。
工程推进至中游险峻的“鬼愁湾”时,遭遇诡异阻碍。水下似有巨物作祟,不仅破坏新筑的堤基,更在夜间拖拽巡逻的兵士,人心惶惶。
伯益请命探查,他派遣五小龙中的墨琛潜入深湾。墨琛化作一道黑影没入浑浊的水中。良久,才挣扎着回到岸边,已化为人形——一位黑衣少女,脸色苍白,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泛着诡异的黑气,气息微弱。
一直在营地协助巫盼(仍在修养)照料伤员的辛夷第一时间赶来。她冷静地检查伤口,嗅到一股腐蚀性的腥臭,秀眉微蹙:“是水毒,混合着极强的怨念。”她迅速取出草药捣碎,混合特制的解毒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墨琛清理敷药。药膏带来的清凉暂时压制了火辣辣的疼痛,墨琛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羲青与墨琛向来感情深厚,一听到消息,立刻赶来。紧接着,金麟也带着其他几条龙匆匆赶到,他冲入墨琛帐中,看着墨琛苍白的脸,那急切、焦虑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神情,远远超出了普通同伴的关切,让羲青察觉到了异常。金麟紧咬着牙,抓起墨琛的手,哑声问辛夷:“她……她怎么样?”
禹闻讯,亲自前往鬼愁湾查看。他带了伯益、羲青、岳盾及鸣镝、坚刃等数名精锐岳卫同行,以应对不测。
众人隐蔽在岸边的怪石后,但见湾内水流湍急,漩涡暗藏,水色深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与不祥。禹手中的颛顼玄圭传来并非以往那种充满生命律动的絮语,而是一片混乱、痛苦、充满毁灭欲望的狂啸,几乎令他心神动摇。突然,水面轰然炸开,一头巨物浮现——正是那妖鼋!其体型庞大如小山,本该象征长寿与智慧的龟甲,此刻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纹,裂纹中不断渗出黑红色的污秽之气,仿佛无法愈合的脓疮。它的双目赤红如血,但那红光深处,并非纯粹的疯狂,更夹杂着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绝望。
“为何……还不放过我……”妖鼋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咆哮,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无尽的怨怼与悲鸣,“家园……毁了……子孙……死了……连这最后的容身之处……你们也要夺走?共工……大神……赐我痛苦……也赐我毁灭的力量……杀……杀……”
禹上前一步,将颛顼玄圭举在身前,玄圭微光流转,试图将其混乱的意念转化为可理解的讯息。他朗声道,声音沉稳,试图穿透那层狂暴:“古老的灵鼋!我乃平水土之禹!我聆听到你的痛苦,非为夺你容身之所,乃为疏导水流,平息祸患,让生灵得以安息!放下这毁灭之念,我可助你寻得新生!”
“新生?”妖鼋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声浪震得水面沸腾,“我的灵髓早已被怨恨浸透,我的神魂与这共工的残怨纠缠百年,早已不分彼此!这痛苦……这空虚……如同附骨之疽!我想死……却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这力量在维持着我的痛苦,逼我不断杀戮!你能消除我这百年的记忆吗?你能让我死去的子孙复活吗?你不能!你什么也做不到!唯有毁灭……唯有让一切都感受我的痛苦!”它承认了被共工残魂腐蚀的事实,但这腐蚀已与它因家园被毁、亲人丧尽而产生的巨大痛苦和绝望完全融合。它并非沉溺复仇,而是心如死灰,且被共工的残怨之力禁锢在这永恒的痛苦循环中,求死不能。
颛顼玄圭能沟通其意,聆听其悲,却无法化解这已与灵魂彻底熔铸的千年怨毒。
禹面色凝重地退回营地,立刻召集伯益、皋陶、羲青、砺、岳盾以及伤势稍愈的巫盼等核心成员商议。
皋陶首先开口:“此獠心神已彻底被怨毒占据,且其身已成共工残念肆虐的巢穴,危害日甚。依律,当断然铲除,以绝后患。”
巫盼强撑病体,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卜筮,又仔细感受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怨念,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却带着深深的悲悯:“其魂已与怨毒同化,如同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净化……已无可能。它本身,亦在祈求永恒的安眠,只是那邪力连这最后的解脱都剥夺了。”
禹闭目片刻,通过玄圭,他仿佛更能体会到妖鼋那无边无际的痛苦与渴望解脱的意念。再睁开眼时,他目光中已无犹豫,只有一种沉重的决断与执行必要之事的肃穆:“我明白了。我必须终结其永恒的痛苦,还此地水脉以清明,予其……真正的安息。”
他随即开始部署详细的计划。
决战之日,阴风怒号,鬼愁湾上空乌云低压,水色如墨。
在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中,伯益提出了一个基于他通晓万物习性智慧的关键构想:“那妖鼋虽被怨毒侵蚀,但其根本,仍是此地水脉滋养千年的灵物。共工的残念如同荆棘缠绕其心,但或许……其灵魂深处仍存有一丝对故土宁静气息的记忆。若能唤醒此念,哪怕只有一瞬,使其自身灵性与那怨念产生刹那的剥离,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继而阐述:“我曾观察,古老的水族灵物,其性喜净、趋宁。可采集新绽的合欢花、带着晨露的艾蒿,以及尤为重要的——沉水柏的根芯。合欢花清郁,艾蒿宁神,而沉水柏生于水底深处,木质却含奇香,其性沉静,能定神魂。将此三者混合,以文火慢燃,其烟霭清香冷冽,或可模拟出它记忆中‘家园’未被污染时的气息。”
巫盼斜倚在榻,闻言后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虞官所言,暗合古理。我曾听族中耆老说过,上古有水祭之乐,非为娱神,而在协律水文,安澜定波,其名《安魂引》,实为模仿天地间风水相激、终归于静的天然韵律。其调式……”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应以长音起,仿风声过隙;继而回旋,似水波盘桓;终以沉凝之韵收束,如大地承载万物。若能奏响此律,或能与香料相辅相成,直指其灵性本源。”
这时,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凤鸟身上。她不仅是传令员,更以其超凡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闻名,能精准复述复杂的口信乃至自然万籁。
伯益看向她:“凤鸟,巫盼已指明调式精髓,你可否据此,结合你听过的风声、水声、大地宁静时的脉动,创出一段足以安抚灵性的韵律?”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凤鸟凝神回想,将记忆中无数个清晨掠过芦苇荡的风声、月下漯水轻柔的波涛声、雨后大地深沉的呼吸声……所有这些属于“宁静”的声音片段提炼、融合。她低声试了几个音调,不断调整着节奏与长短。
片刻后,一段古朴、悠远而充满自然韵律的调子从她唇间流淌而出。虽非原版的《安魂引》,却已然抓住了巫盼所描述的那种“协律水文,安澜定波”的神韵。
“就是这样!”巫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韵已得古意,足以触动心魂。”
于是,计划就此定下。伯益与凤鸟携带配制好的香料,登上了鬼愁湾上风处的岸边高地。
当五小龙与妖鼋的激战撼动水面时,高地上的仪式开始了。凤鸟清越而悠远地吟唱起她刚刚创编的调子,这声音穿透狂风的喧嚣:
“风兮自壑,水兮归渊;
土兮其厚,魂兮可安?
星沉波定,露凝石眠;
归兮归兮,返彼自然。”
与此同时,伯益将香草投入大陶炉。一缕清冷的烟霭袅袅升起,带着合欢花的清郁、艾蒿的宁神以及沉水柏根芯那独特的、仿佛来自水底深渊的沉静气息,随风飘向妖鼋。
那妖鼋正挥爪扫向赤须龙,鼻翼却猛地抽动了一下,赤红双目中的疯狂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凤鸟融合自然之音的吟唱与伯益的香草气息,如同投入狂怒深渊的一颗石子,虽小,却真切地触动了它被痛苦掩埋的深层记忆。
然而,这短暂的清醒带来的并非平静,而是更剧烈的内在冲突。共工的残念感受到宿主灵性的挣扎,如同被侵犯领地的毒蛇,立刻以更凶猛的反扑来巩固控制。妖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暴怒的嘶嚎,攻击变得更加狂乱无章,但它的注意力,确实被高地之上的仪式吸引了——那歌声与香气,成了它混乱意识中唯一清晰的、既渴望又憎恶的坐标!
这正是战术所需的效果,却也将伯益与凤鸟置于最危险的焦点。
龙族依计划加强攻势,试图将这混乱转化为致命一击的契机。然而,意外发生了。妖鼋在硬抗了赤须龙一记爪击后,竟不顾暴露颈侧要害,庞大的身躯猛地向高地方向半转,一道混合着腐蚀黑气的恐怖水箭,直扑仍在吟唱、维系着《安魂引》韵律的凤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伯益见状,肝胆俱裂,毫不犹豫地猛扑过去想将凤鸟推开。“小心——!”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分。凤鸟在伯益的撞击下向侧后方跌倒,避开了水箭的直接冲击,那腐蚀性的黑气却如跗骨之蛆般扫过了她的左腿和半边身体。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跌,直接坠向下方陡峭的河岸!
“凤鸟——!”伯益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幸得在附近岩壁伺机而动的飞猿反应神速,他如一道灰色闪电般荡下,在凤鸟即将砸入汹涌的浊浪前一刻,险险抓住了她的手臂,借力将她甩向相对安全的浅滩。但凤鸟已然重伤昏迷,左腿至腰腹间一片焦黑,气息微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心头一紧,尤其是伯益,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下高地。
然而,凤鸟的牺牲并非徒劳。
正是她与伯益的仪式,迫使妖鼋在极度狂躁中做出了非常规的、指向明确的攻击动作——为了攻击高地,它那布满裂纹的脖颈,在转身喷射水箭的瞬间,以一种极其别扭且毫无防护的姿态,最大限度地暴露在了早已蓄势待发的禹面前!
那一道深可见骨、不断涌出黑气的原始裂痕,如同命运标注的靶心。
没有片刻犹豫!
禹暴喝而起,周身神力澎湃,伏羲开山斧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并非纯粹的毁灭,更带着一种梳理混乱、划定乾坤的秩序之力。他抓住这妖鼋因分神攻击而创造的、稍纵即逝的绝佳时机,将全身力量与意志贯注于斧刃,沿着那道裂纹,猛然劈下!
“噗嗤——!”
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大量浓郁如墨的黑气自断裂处疯狂涌出,发出凄厉的尖啸,随即在开山斧的神光与龙族的力量交织下逐渐消散。妖鼋那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赤红的双眼中,疯狂之色迅速褪去,竟流露出一种漫长折磨终于结束的、近乎解脱的平静,随即缓缓沉入水中。
禹立于岸边,望着恢复平静但依旧深邃的湾水,脸上并无喜悦。他回首望向高地,看到伯益正抱着昏迷的凤鸟,嘶声呼唤着巫盼和辛夷。此战虽胜,代价却如此沉重。他深知,凤鸟的勇敢与坚持,不仅是战术成功的关键,更是以自身为饵,为这最终的解脱铺平了道路。这并非胜利,而是用牺牲换来的、对一段无法挽回之悲剧的终结。
魔障既除,后续工程得以推进。徒骇河段被精心修筑,漯水全线贯通,与济水共同构成黄河下游分洪网络。而“朱河”之名,或许并非源于血染,而是象征着那段曾浸染此地的深沉悲剧与最终以血终结的宿命。
漯水功成,营地却未能迎来片刻欢欣,胜利的喜悦被更深的阴霾笼罩。凤鸟被救回后一直昏迷不醒,她左腿至腰腹间被妖鼋黑气侵蚀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不断蔓延、溃烂,散发出不祥的死气。巫盼与辛夷用尽了所有已知的草药与巫术,那萦绕伤口的共工残怨却如同最顽固的诅咒,顽强地吞噬着少女残存的生机。
伯益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榻前,紧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试图传递自己的心念,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与不断消散的暖意。他往日睿智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无力。
几日后一个黎明,巫盼最后一次将手从凤鸟腕间抬起,他面色灰败,对着充满希冀又恐惧的伯益,以及闻讯赶来的禹和几位核心成员,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怨毒已深入骨髓,侵蚀心脉……非药石、巫力所能及。我……回天乏术了。”
帐内一片死寂。伯益的身体晃了晃,仿佛最后支撑他的东西也被抽走了。
仿佛感应到诀别的时刻,凤鸟竟悠悠转醒。她的眼神已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伯益悲痛欲绝的脸上。她极其微弱地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指,唇边试图漾开一个一如往常、带着些许倔强的浅笑。
“伯益……”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风,“别……难过。能与你……走过这一程……我,不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禹、巫盼,带着未尽之言,最终重新定格在伯益脸上,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只是……不能再……陪你……测量……山河了……”
话音渐低,最终悄然断绝。她眼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熄灭,手也彻底垂落。
“凤鸟——!”伯益猛地将她尚有余温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离去。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如雨下。
帐外,岳盾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肃立的锐士与子弟。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拳,重重叩击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这是岳卫对牺牲战友最崇高的敬礼与最沉痛的告别。下一刻,所有锐士,包括鸣镝、山魈、土根、飞猿、泽虎……乃至羌笛、姜石等雍梁子弟,全都默然无声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传递着无声的哀恸。
禹站在帐内,听着外面那一片死寂却重若千钧的叩击声,深深垂下头,感到一阵刺骨的无力与自责。他平治了水土,疏导了河川,却无法挽留一个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
整个营地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而在这无边哀伤的映衬下,砺与羲青之间,一种更为复杂、急迫的情感也在悄然滋生。死亡如此真切地迫近,让他们再也无法等待所谓的恰当时机。
在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砺走进羲青的营帐。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指。
羲青抬起眼,望见他眼中与自己同样的、对命运无常的恐惧,以及对生命联结最原始的渴望。没有仪式,没有贺词,两个人的身体炽热交缠,带着一丝绝望,仿佛要将对方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当激情平息,砺将羲青紧紧搂在怀中。他感受到她身体某一瞬间的僵硬,知道她想起了那无法孕育的蓇蓉草。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如同在神前立誓,“天地共鉴,我砺此生,唯羲青一人。有无子嗣,皆不足惜。你在,便是我的归处。”
帐外,夜风呜咽,仿佛也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歌,又仿佛在见证着,于绝望的废墟之中,生命与爱意依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夜深人静,营地的篝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者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白日里治水宏图的筹划、人员伤亡的痛惜、千头万绪的公务,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留下了一片空旷的、只属于禹自己的内心沙岸。
在这片寂静中,对妻儿女娇与幼子启的思念,便如月夜下的潮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防。他是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血脉中奔流着炽热的情感,却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寒暑,未曾触摸过妻子温热的肌肤,未曾听闻过儿子稚嫩的呼唤。
他躺在简陋的营榻上,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女娇的容颜。记忆却像被水汽氤氲过的玉简,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她眼眸如星,笑起来时,颊边有浅浅的涡,具体的光影轮廓却难以捕捉。他只记得她身上带着草木的清芬,声音如同林间的清泉,但具体的语调似乎也消散在风里了。这种记忆的磨损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深切的悲哀,仿佛最珍贵的宝物正在时光与距离的冲刷下悄然流失。
而对儿子启,那份思念更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上一次他经过家门时,启尚在襁褓,如今怕是早已会跑会跳,会咿呀学语了吧?他错过了儿子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宝贵的成长时光。他甚至无法想象启如今的模样,只能在脑海中凭借女娇的容貌和自己的轮廓,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属于父亲的想象。这份父爱,因缺席而显得如此抽象而沉重。
身体的孤寂与情感的渴求,在寂静的深夜尤为尖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着最本能的欲念与最柔软的心肠。然而,他是禹,是受命于天、承载万民期望的平水土者。这份对家小的思念与情欲,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却不能被带到水面之上。
他只能将这一切——那模糊的容颜、那想象中的童音、那身体深处涌动的热流——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压抑在胸腔深处。他翻过身,将脸埋进带着汗味与尘土气息的粗麻被褥中,仿佛借此能隔绝那无孔不入的思念。这份刻骨的牵挂与无法履行的丈夫、父亲之责,最终都化为了肩上更沉重的责任感——必须早日平息水患,让千家万户得以团圆,也让他自己,能够早日归去,去拥抱那份几乎快要遗失的温暖。
次日黎明,当第一缕曙光照亮营地时,禹已然起身,他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毅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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