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浆在流至城郊农田时,逐渐趋于凝固了,山上的火山也不再喷发,只剩一股厚厚的火山灰蒙在上空。
卫轻尘气喘吁吁赶到码头的时候,发现码头边的几条街巷都人头攒动,全镇的百姓都挤在这一处。
一方闪着银色流光的天幕笼着所有的人,是洛云间设下的守护结界。
见到卫轻尘,林阔和楚侠便喜出望外地抓着他的手,拉着他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一通,生怕他哪里缺了一块。
“你没受伤吧?!我们半路上发现你不见了,吓死了!”
卫轻尘擦了擦脑门的汗,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我很好,没受伤。”
他笑容很轻快,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般,绝口不提他被遗忘的酸涩,和差点惨死在熔浆之下的惊险。
林阔拍拍卫轻尘的肩:“没事就好,洛师兄说山上已经处理完毕,没有危险了,现在要将百姓疏散回家,我们得先去忙了。”
楚侠在一旁跟着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表舅一起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那一道横贯天地的光幕,化作簇簇光晕吸尽了空气中厚重的火山灰烬。
尘雾散尽后,夜色疏朗,月光清和,百姓们成群结队地往家中走去,每个人面上皆是轻松愉悦的神情。
水天处泛起一线浮白,天要亮了。
一切归宁。
卫轻尘哈欠连天地跟着楚侠表舅回家,沐浴洗漱过后,他连早饭都没力气吃,倒在柴房的干草垛上就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暮色已攀上木质格窗,落在他枕边,空气里是飞舞着细尘,小院中不时响起说笑声。不知道是谁把他挪到客房中来了。
卫轻尘伸了个懒腰,只觉得一身轻松,他翻身坐了起来。
他刚从小厢房走出,踏进院子里,裴云雀、林阔、楚侠几个人便围着他,连声道歉。
裴云雀看着他,十分歉然:“卫师弟抱歉,当时事态紧急,我疏忽了你还不会御剑之事,将你置于险境。”
几个人轮番道歉的架势,反而弄得卫轻尘有些尴尬和窘迫,他笑道:“没事没事,我跑得很快的,也遇到没什么危险。”
裴云雀又道歉:“实在很对不起,我们……”
“真的没什么,裴师兄,林阔师兄你们不用放在心上!”卫轻尘笑着打断,然后把话题扯开:“哎,我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林阔一拍脑门:“哦,差点忘了,洛师兄说你们要即刻启程去神都,让你醒了之后,立刻去码头找他。”
人间的皇帝给洛云间递了信,说有急事相求,请洛云间尽快回一趟神都。
在投胎这方面,洛云间认了第二,怕是天下无人敢认第一。洛云间是娘胎里含着金丹出生的修行天才,他的亲娘还是贵门嫡女,当朝皇后。
洛云间一出生就被当时的皇帝楚肃帝立为太子,按道理,他是肯定会继承皇位的。但沧崖当时的执剑长老、后来的洛云间的师父,青鹤道人天天扒着宫墙朱门哭,说这样一个好孩子不送去修仙,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他次次撒泼发疯都让侍卫丢出了神都。青鹤道人最后挑了楚帝生辰的好日子,捏诀引了一道天雷,直接砸烂了楚帝上朝的大殿。
连路都走不太稳当的洛云间就被急急忙忙地送上了沧崖山,一待就是上百年。凡人命如朝露,生老病死,洛云间仍旧是人间冠年郎的相貌,而当朝的皇帝到现在早已经换了十几茬了,
“好的,我马上去。”卫轻尘虽然不懂为何要去神都,但还是松了口气,终于能躲开这车轱辘道歉了,他礼貌道别:“感谢大家昨日的照拂,先告辞了!”
楚侠表舅拿着锅铲从厨房追了出来:“小卫道长,吃了饭再走啊!”
卫轻尘回头,在小巷尽头冲着表舅挥手:“谢谢啦,下次吧!”
楚侠表舅仿佛看见自己的摇钱树飞走了,心里一阵失落,他冲着卫轻尘身影挥了挥手中的锅铲:“下次一定记着来呀,表舅的家门永远为你敞开!”
“好嘞!”
傍晚时分,码头边一扫过去那些时日的萧条,岸边的市集正热闹。
洛云间看着人流如织的街口,等着卫轻尘。
一炷香后,卫轻尘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街边高悬的灯笼刚刚亮起,卫轻尘穿过人潮,向他走来。
他穿着蓝色的沧崖弟子服,因着天气炎热,将衣袖挽到了手肘处,前襟松散地挂在腰间,额前汗湿了的碎发被他随意拨到了脑后。
江风吹动着街边的酒旗与灯笼,也吹拂过少年的眉宇和发梢。
卫轻尘本就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这么一瞧,倒是真有几分少年春衫薄,意气足风流的味道,引得了路上不少姑娘家频频回望,羞红了脸。
当然,洛云间天天瞧着卫轻尘这张脸,自然是瞧不出什么花来的。
于是,他开口便质问:“你怎么这么慢?”
卫轻尘反驳:“已经很快了,我晚饭都没吃!“他径直走上船,大咧咧地坐在了船头。
船夫见人来齐了,摇着橹,船慢慢驶离了岸边。
暮色垂在水天一线处,拉出了一片水色中摇曳的烟波霞光。
卫轻尘正闲散地坐在船头,单薄的衣襟被凉爽的晚风轻轻鼓起,勾出了少年挺括的骨架和精瘦腰线。
“神都远不远啊?”
“远。”
卫轻尘一扭头,看见了在船篷下打坐的洛云间:“为什么傍晚才出发啊,那不是要行夜船了?”
洛云间淡声道:“你若是早些起,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卫轻尘哼了一声:“因为我很累啊。”
“为何会累?”
“为什么?因为我从山顶跑到码头,少说也有两百里,会累很正常啊。”卫轻尘觉得洛云间脑子有点问题:“如果你昨天不是非逼我去山上引鬼,那我一点都不会累!”
“如果你修为稍好一点,即便跑五百里也不会跑成那样子。若是能御剑的话,会更轻松。”
卫轻尘原本被晚风吹得很放松的心情一下子糟糕了起来,这两天以来压在他心里的那些莫名情绪骤然崩开了,想也没想开口道:“反正我做什么都做不好,你原来的师弟那么好,你让他跑啊!你收我做你师弟干什么?!”
卫轻尘说完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心虚地瞥了一眼洛云间。
洛云间依旧在静坐调息,没有睁眼,也没有表情。
虽然沉轻作恶多端,杀戮无数,洛云间也从没有跟卫轻尘聊起过他。但是沉轻好歹也曾是他师弟,沉轻已经死了,这话无异于往洛云间心上扎刀子。
卫轻尘迟疑了一下,干巴巴地道歉:“呃,那个,对不起啊,我不该那样说……”
洛云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确实可以不御剑不骑马,夜奔数千里。”
“哦。”
“所以你也得做到这样。”
卫轻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说他得跟沉轻一样?
“你疯了?”
“没有。”
“你不如现在杀了我,或者我现在跳河。”
“你不要妄自菲薄。”
“我这是有自知之明。”
洛云间依旧打坐,没睁眼:“怎么,你是觉得我识人不清?”
其实卫轻尘听来,洛云间只是用很惯常的语气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一点安慰的意思都没有。但他却觉得之前那些无法言明的情绪在这句话里被安抚到了一些。
“师兄你干嘛要一意孤行呢。”卫轻尘咳了咳,懒懒散散没正行道:“我现在是被你胁迫着在上学。修习院的先生是在被你胁迫着接收我上学。修习院的院长只是给你面子罢了,他们也不容易,你放过他们,也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很讨厌念那些狗屁不通的经。”
“师兄,你平日只看见我一个人,可能会让你盲目。但这两天你看看别家师弟,林阔和楚侠他们,你就没觉得我跟他们不太像一路人吗,你别勉强了!”
少年人噼里啪啦说了许多话,用故作无谓的语气,把难堪的、难言的情绪都混成了张扬不羁的玩笑话丢了出来,却并不指望对面的人听懂。
洛云间睁眼。
入眼的是卫轻尘清冽干净的眉眼与他身后的粼粼水光,漫天晚霞。
成群的归鸟正乘着暮色飞入山林。
晚风吹得卫轻尘额前碎发纷飞,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洛云间自然是听懂了,所以几乎是瞬间心软了。
“修习院先生,或是别的其他人的话,你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就当他们说的是狗屁不通的东西。你学不好,说明学院的先生不会教,跟你没什么关系。”
???
这话就有点蛮不讲理了。
卫轻尘就算再不要脸也没办法把他垃圾的修仙水平怪到修习院先生头上。
卫轻尘皱了皱眉,哼了一句:“你这话太……得罪人了吧,合着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是瞎的,你就这么看不上他们?”
洛云间难得神色认真道:“当然不是,只是一个人若是看惯了苍鹰翱天,是很难再低头去看雏鸟学飞的,时间长了,也会忘记当年自己是如何飞起来的。再者,世间每个人修行的命数皆不相同,连天道都难断之事,他人又怎能妄加评判。别人的那些评价其实并不重要,你不必此觉得自己不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更不必因为自己尚在蹒跚学飞,而觉得抱歉。”
洛云间说话轻缓如晚风照面,卫轻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百五十年前就是,现在也是。
只要是顺顺他毛,向他释放善意,他就会像个小幼兽一样,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卫轻尘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行船晃悠悠得让人放松心弦,还是江上的黄昏太温柔让人卸下心防。
他闷声道:“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修习院的先生们,还有沧崖的长老、其他宗派的弟子、就连小厨房的旺财都能看出我不是个修行的材料。我不像其他弟子一样,学那些心法口诀念几遍就会用,我连打小抄都背不下来,更别说会领悟会用了。昨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糟糕,我救不了别人,做不了任何事,我……”
“昨晚你说得对,确实很丢人,有时候,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可以做你的师弟……”
卫轻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啊。其实你要换个师弟也可以的,有好多人愿意当你的师弟,他们都比我厉害许多。你的师弟起码得像是林阔和楚侠他们那样吧,我回去继续做小乞丐也挺好的,以后攒钱做点小生意啊,卖卖肉包子……”
晚来江上起风,小船摇摇悠悠地行驶着,船头的灯笼随着风摇晃。船上很安静,只能听见水波声缠绵绕耳,远处岸边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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