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择从校练场下来时,暮色已深。
三日后便是军中沙场点兵的日子。主要考核军中校尉级别将士的带兵实力,也让更多底层兵士有一个被看到的机会。
暗沉的天际,湾着几颗星子。
麾下兵士陆续散去,云无择将长剑收至身后,正准备带应龙去帐中陪长庚师父吃晚饭,抬头却见长庚师父已等在场外。
“有书信。”
长庚微微侧身,后面的吴掌柜忙上前行礼。
云无择认识吴茂才,此前孟知彰夫夫和薛家往边境运送东西,这位吴掌柜出过不少力。
孟知彰书信不长,所指也简洁明了。境外百姓已寅吃卯粮、竭泽而渔,想必所遇非天灾、即人祸。底层如此,上层岂能全身而退。既然境内敛不上资源,按照羌戎的惯常操作,从物产富饶的邻国“借取”要来得更便利些。
一句话,羌戎很可能近期搞突袭,提早防范。
吴茂才将羔羊皮之事与刚从律和处听得的消息,事无巨细全告知了云无择。
其实云无择近来也察觉出异常。此前边防巡逻兵不时能见到对面的牧民,远远在那或牧羊或采药。冬季以来这种景象见的倒少了。众人闲话起来,还说羌人开始懒散,活也不好好做。现在看来是根本无羊可牧,或者无人有精力来采药。
好不容易熬过冬季,前段时间又来一场倒春寒,羌戎的日子更难熬了。云无择眉心紧锁,正如孟知彰所预料,只要对方稍作修整,一场资源掠夺战,便已箭在弦上。
主帅账内,灯烛五六盏,从旁又安置几面铜镜打着,竟如白昼般亮堂。
长公主翻看着云无择呈递的书信,长眉入鬓,眼波流转,神情肃然。
女使们将晚膳桌案抬了出去,又上了几盏茶。冷硬金属铠甲隐着轻柔丝罗裙衫,帐内脚步往来急促,又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与云无择一同立于账内的,还有此次武举中崭露头角的两位武将,步兵校尉张远,以及右武郎萧潜。后者单名字中这个“萧”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有着萧之仁及其背后的懿王这层关系,萧潜很快在军中笼络了一批唯命是从的追随者。
“关于羌兵动向,诸位有何看法?”
长公主将信放在案上,端起茶盏品了口,神情还算悠然。
张远年岁大些,在军中资历较云无择和萧潜都要深,他向前站了一步,恭敬行礼。
“末将以为边防,重在一个‘防’字。云校尉所忧极是。往来客商所言羔羊皮之事,可知羌人境内已穷途末路;而末路百姓无物果腹,已开始易子而食,想来羌族高层决策者一定在蠢蠢欲动了。云校尉所说将三百里之外的一万屯兵聚集而来,并通知周边州府加强防范之建议,末将以为甚是可行。”
长公主眼角扫了下帐内,将视线落回手中。汝窑茶盏轻摇,茶膏挂壁,白润细腻。皇兄特意为自己带的这几饼龙凤团茶当真不错。
茶是好茶,不过这饮茶的心境……长公主眸底沉了下,午后她刚召见了粮草司掌司。军中粮草几何,她心中自是有数。
帐中火烛簇簇跳动,几道沉默的影子印在地上,无声回荡。
见长公主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在那把玩茶汤,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萧潜站了出来。
萧潜虽习武出身,家中也算书香门第,自己也通些文墨,加上身量不算魁伟,长相清秀甚至带些脂粉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文官。
萧潜并未对云无择的建议进行表态,他下巴微仰,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只用鼻孔对着一旁的云无择。
“敢问云校尉,这传信而来的孟知彰,究竟是何人?”
云无择先是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仍低头在那品茶,似乎也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孟知彰,是云某同乡发小。”
“哦——”萧潜长长哦了一声,似乎他心中的猜想一下有了答案:乡野村夫云无择的发小,另一个乡野村夫而已,难怪如此无胆无识。
“请问这位孟知彰现在身居何职?”萧潜声调上扬,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云无择视线对上张远看过来的目光,冲其微微颔首。意思是无妨,这萧潜向来如此,素日比这难堪十倍的场景也不是没经历过。
萧潜见云无择没立马回应自己,歪头挑眉:“翰林学士?一方父母官?”
云无择向前一步,正正对着萧潜,语气郑重,一字一顿道:
“白、衣、秀、才。”
“白衣秀才?噗!白,白衣秀才……啊哈哈哈哈!”
萧潜忽然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之张狂,似乎要将这军帐之顶揭开不可。好不容易将自己控制下来,他抬起织金嵌银的袖口,细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先躬身向长公主请罪。
“还请长公主恕末将无礼。末将实在没忍住,啊哈哈哈哈……我朝堂堂武状元,竟然这般大惊小怪。仅凭千里之外一小小乡村秀才的只言片语,便能兴师动众夜半搅扰长公主休息,还故意夸大军情,像是羌人今夜便要大军压境了。如此沉不住气,说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说着萧潜还拿眼角余光剜了下云无择。
明着挑衅。
京中比武场上,萧潜三招不到便成了云无择的手下败将。不过那又如何?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比武失利,丢了武状元头衔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云无择摘得魁首又如何?官职未见晋升,待遇也未有变化,长公主更是不见半点偏袒与重用之意。
不过今日之事看来,云无择这是急了。他这个武状元的帽子也戴了有小半年。可这几个月来并未有任何建树,所以得了一个乡巴佬的书信,便像得了宝贝似地,兴冲冲就跑来要邀功。嗐!乡野之人,终究上不了台面。
如此想着,萧潜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情。他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又将云无择上下打量一个来回。
好可怜一俊俏公子,可惜了。徒有一身本事又怎样?不如趁早拜在自己麾下,若哄得自己高兴。将来回京帮着他在堂叔跟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也能讨到个百两俸银的清闲差事做做。
云无择不清楚这萧潜到底在想什么,但见他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怜悯,最后竟意味不明地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但可以确定的是,八面玲珑的萧潜,没有一个心眼子是正的。
云无择眼神锋利地顶回去,若目光有实质,想来萧潜此时脑瓜上早留下了两个血洞洞。
长公主今日难得宽容,换做往常,萧潜之辈敢这般在他帐中放荡狂笑,早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似乎察觉出长公主在此事上的犹疑不觉与为难,萧潜不觉挺了挺腰杆。眼下正是自己这种正经世家子弟出身的武将为朝廷谋划、为长公主分忧的时刻。自己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萧潜清清嗓子,说他颐指气使也不为过:“云校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轻轻一句将一万屯兵调至此处,可知这其中要花多少银钱?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一来一回几千银子听不见个声响,就出去了。”
萧潜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长公主,若见长公主稍有动作,他便立刻调换语气。
“若消息可靠也就罢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白衣书生,村口听了几句闲话,便当了真,专门着人送这样一封书信来。他身居内地,能有你我驻守此地之人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云校尉可别忘了,当下我们戍边的三百踏白士卒,专门侦探羌人动向,目前可在萧某麾下。连我都不知道的军情,您那位白衣发小……”
长公主轻咳一声,萧潜登时住了声。
“萧校尉那边,可有什么军情?”汝窑茶盏置于案上,咔哒一声,和问题的提出者一般不着情绪。
“回殿下,一切正常。”萧潜恭敬向前,“三百踏白士卒日夜轮值,固守我大恒的第一道防线。即便是一匹孤狼、一只鸿雁过境,末将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帐内站立三人中,萧潜算是有独属于自己的营地,离边境线最近的荆棘岭,便是他带人在驻守。
“荆棘岭是羌人入我国门的第一道关卡,萧校尉着实辛苦。不过若这道关因萧校尉而出了什么差池……”
长公主华羿没继续说下去,一双略带凌厉的凤目直直看着萧潜。
萧潜猛一抱拳,单膝跪地,行了大礼:“萧潜定守好边线,若有任何差池,萧潜万死不辞!”
若羌人来袭,首当其冲的关隘守城主帅萧潜,当众将话已说到这份上,其他人似乎不好真把军令状递到人家面前。
“三日后沙场大点兵,也是检视诸位带兵成果的试炼场。各自去准备吧。”长公主给今日的帐中议事,做了总结。
三人会意,各怀心思退出营帐。
“云无择,你的信。”
帐内留人。
刚退至帐外的云无择,又转身折回来。
“这书信上的字,很不错。想来有如此书法笔力之人,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长公主目光落在一旁案上。
云无择躬身上前,将案上信件收起:“殿下好眼力。孟知彰与末将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他虽是个走科举之路的书生,功夫却不在末将之下。”
云无择犹豫瞬间,还是再次开口:“殿下,羌人之事,不可不妨。”
长公主不置可否:“云校尉,你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三日后的沙场点兵若是输了,丢的可是陛下的脸面。”
长庚带着应龙一直等在外面,见云无择出来,上前迎了两步。
在师父面前,云无择方展露出他少年气的一面。这位教练场上一呼百应的云校尉摸了摸应龙的毛茸茸的脑袋。
“师父您不知道,刚才那萧潜太嚣张了些。只可惜三日后我不能亲自上台,不然定要让他手下那群虾兵蟹将好看。”
西境的夜空,分外澄澈,漫天星斗,璀璨如钻。
长庚跨步而立,顶天踵地,气势如虹。他冲云无择扬了扬下巴。
“云校尉看来,我能不能让他们好看?”
*
吴茂才从军营回来,已近戌时,城中商铺皆已打烊,路上也没了行人。
他让随行的小厮先行回家休息,自己不放心带回来的货物,只身赶往铺子中。
边城就是这般,一过酉时,白日的喧嚣便沉淀下来。
可等他勒马弯进城中主街,眼前倏忽一亮,远远便见自家铺子前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过年还热闹。
账房先生略显疲惫的小跑过来,精神头却好得很,眼中带光。
客商律和要的茶炭和金玉满堂已按照吴茂才交代的,当场钱货两清,不到中午便着人将货拉走了。
“但他人却不肯走,心心念念说掌柜的答应他的酒还没拿到。这会正在铺子里等您呢!说若见不到您人,他便住在咱铺子里。”
真是个犟脾气。吴掌柜笑着往铺子里进,未及进门却被半堵墙拦了去路。
“吴掌柜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你一早答应我的……”律和嗓门大,嚷嚷到一半忽地住声。猛虎也有心细时。他环眼四周看了看,以手遮嘴,凑近了低声问,“你答应我的葡萄酒呢?我可是在这足足等了你一天!”
“抱歉律和兄,家中有事,处理得晚了些。”又转头招呼小厮,“小贵子,把我带来的那饼团茶,给律和掌柜尝尝!”
“酒酒酒!”律和急得直跺脚,圆圆脸上眼睛瞪得更圆。早上只给他看了一眼,说等他回来亲手交货,这一等就是一天,哪有闲情喝茶。
两人阁间对坐,吴掌柜取了个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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